沉默在室内蔓延,炭火燃烧时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毛升改换数个坐姿正要忍不住开口的时候,雅间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来。
是景儿回来了。
“押金可退回来了?”毛升舒了口气,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景儿走到沈芸英身后朝他行礼,笑答:“谢毛大人关心,退回来了。”
“那就好,”毛升轻颔首,端着茶托道,“我本想着他们若是不还就亲自走一趟,不想他们还是识趣的。”
景儿奉承道:“昨儿毛大人才去过,他们定是不敢的。”
景儿的话犹如刚刚入腹的热茶,毛升心里十分熨帖。
毛升下午还有事要处理,三人坐了一会儿就散了。
毛升扶着腰朝城门去,沈芸英和景儿则提着打包的剩菜回到客栈。
景儿将兔毛大氅挂了起来,又为沈芸英倒上热茶。
沈芸英看向她:“东西呢?”
景儿以为说的是订金,把荷包递了过去。
沈芸英摇头:“不是这个,你找找身上。”
景儿一头雾水,依言照做,最终从开襟处摸出来一封书信。
“这是哪儿来的,奴婢没……”她突然噤声,恍然大悟道,“是那个小乞丐!”
“秦叔还是喜欢玩这种把戏。”沈芸英轻弯嘴角,忆起往昔的眸子稍亮,言语中藏着不显的少年气。
与在外做出的柔弱模样判若两人。
“原来是秦爷派的人,小姐你也不早说。”
沈芸英不言,她和秦越自一个月前回头谷一见后再没有联系,当时只告诉了他入京的一个大致时间,并没有其他约定。
秦越行走江湖,常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手下人脉不少,想找到她的踪迹,瞒人耳目送一封信易如反掌。
以前他就这样做过。
是以今日这封信沈芸英料到了,却没把握一定有。不过现下看来,她和秦叔还是很有默契的。
沈芸英将书信拆封,展开里面的信纸细读,越读眉眼越发肃穆。
待她收叠起信纸,景儿才问道:“小姐,秦爷说什么了?他为什么不与我们碰面,反倒要写信呢?”
“秦叔说最近有人在查他,还不能和我们见面。他会替我们接应乌金他们。”沈芸英将信递过,苦笑一声,“完全没提林家被劫一事的后续,也没提他离开保运的事。”
景儿仔仔细细地瞧,视线在书信的最后一段停驻良久才将信递了回去,皱着眉头口中轻松道,“秦爷本事大着呢,离了保运也没什么。”
沈芸英不信,好笑道:“那你皱眉做什么?”
“景儿是在想……”景儿犹豫道,“小姐是在找谁?”
景儿指着书信的最后一句——你要寻之人已有眉目。
-
长长的街巷镖车如流水般出入,黑底红字的镖旗迎风招展。黑漆大门大开着,许多人进进出出。
人流中,一身黑色劲装的高壮男人提着包袱阔步而出,走了没几步便被身后的人叫住。
“秦头等等!”
“秦头等一下。”
秦越停住脚回头。身后追出来不少人,站成一群皆眼眶泛红地望向他。
“别的兄弟们也不问了,”小何站在人群之首故作轻松地笑道,“秦头要去哪个镖局?可带兄弟们同去?”
秦越缓慢但坚定地摇头,坚毅的目光凝视着小何:“以后我不会运镖了。”
“为何?!”随即,他哑然道,“是因为这次丟了林家的镖……”
做镖师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信誉,而信誉是与丢镖联系起来的。一个从没丟过镖的镖师走到哪儿都吃香,甚至能撑起一个镖局。相反,丢过镖的镖师哪个镖局都不爱用,丢过大镖的直接可以转行了。
更何况是丢了林家的镖。
以前,秦越就是保运的活招牌。保运门前来来往往的人十有四五是为他而来,十有八九是因闻他名而来。
保运也知道秦越的重要,在得知回头谷丟镖之后便果断地推出了另一个镖师的名头,同时打出限时优惠的名头。
秦越丟镖一事才会震动江湖,却不曾震动保运。
小何看向来往的人潮,内心凄凉。
“此次都是因为我们秦头才会……”
“小何。”秦越打断他,声音如平日一样沉稳,“我不运镖,只是因为我不想,从不看别人的意愿。保运从没有苛待我,反而是我连累了保运与大家。”
“保运很好,兄弟们也很好,但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秦头……”不少人哽咽出声。
秦越板起脸,呵斥道:“大男子汉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收声!”
众人紧紧闭上嘴,热泪夺眶而出。
秦越仔仔细细看过他们每个人,罕见地露了笑脸:“镖师这条路不好走,会经历很多生死瞬间,我救过你们,你们也救过我,秦越能有今时今日,倚仗诸位许多,认识你们乃秦越之幸。祝诸位在以后的时日里逢凶化吉,平安长寿。”
“我们来日再见!”秦越转身离开。
“秦头!”
“你永远是我们的秦头!”
秦越摆摆手,再没回头。
路过街口的时候,秦越停了下来向檐下的乞丐走去,俯身向破碗丢了两块碎银。
“冬日苦寒,去买床被子吧。”
碎银落碗的声音清滑。
破碗的主人始终阖着眼,眼皮上的小疤瞩目,像梦到了什么佳肴,嘴唇像是呓语般动了动,翻身继续睡去。
秦越不闻不问,挺直身,跨步走入人流如水滴入海般消失不见。
到了和林峦之约定的地方,秦越才被人告知今日林峦之来不了了。
来报信的小厮微俯身,恭敬道:“公子说明日此时再与您一会。”
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有礼极了。一般人被林家的小厮这么对待肯定要露出得意之色来。但秦越只点了点头就走了。
世家子弟向来矜傲,大多注重面子,喜欢做些表面功夫与人恩惠,实则连话语权都不给他人。
秦越不理会,他只是想看看林家人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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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房间里,雕花铜盆里炭火烧得正旺。
刚倒的茶水滚烫,沈芸英指尖仅触了一下茶杯便收回手。
她找的当然是深儿,上次遇见秦叔她便拜托了对方代为寻找,毕竟秦叔手里人脉更多,找起来更快。
此时景儿问起,她和回答秦越的说法一样:“他是我在书院的同窗。”
景儿知道他们书院的规矩也见过她书院里的朋友们,对他们的化名印象深刻,笑问道,“是哪一位公子呢?”
沈芸英知道她误会了,解释道:“他是我新交的朋友,大哥他们还不曾见过。”
话一出口,沈芸英便沉默了。世事变迁,隔着光阴与生死,她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喊过大哥了。
以前在书院的时候,他们只要喊一句大哥,不管犯了什么错误,遇到了什么困难,那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总会上前一步挡在他们前面,替他们一一解决。
沈芸英想起过去心情不由得变好。上一世她被思想禁锢,觉得自己身上担子太重,不愿以沧桑的面目与他们相见。重活一世她看开很多,她相信不管她是什么样子的,他们都会包容接纳。
只是不知她这女儿身会不会吓到他们。
想到这儿她悦然起身,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快:“走吧,我们去新屋瞧瞧。”
景儿:“小姐是去筒子巷吗?好像有些远,奴婢去租辆马车。”
“不,我们去沈府。”
景儿惊讶道:“姑娘决定了?现在将军谣言在身,只怕那沈逸不会答应将灵堂设在沈府,说不定门都不让我们进。”
“不让我们进,”沈芸英抬眼,兔毛大氅静静挂在一旁,“总会让林世子有意的毛大人侄女进。”
沈府主人沈逸是白城沈氏族长庶子,现任刑部照磨,是当年父亲带入京的那批人中唯一留在京城的人。
剩下的人不是打道回府就是在其他地方做小官。
沈逸能留在京城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娶了刑部右侍郎朱旭之女朱芝。
父亲曾说,这人心思不洁,有些才能但难当大任。沈芸英上辈子见过沈逸,是个趋炎附势之辈,最会看人下碟。
她少年心性,最不喜这类人。被沈逸拒绝后,她毅然决然将父亲的灵堂设在了林峦之安排的那处院落。
凄凉萧瑟,门可罗雀。父亲叛乱的流言尤猛,前来吊唁的人屈指可数。那样的场景,那样的情谊,她至今铭记。
今生,便让一切重来吧。
她怎样都好,父亲一定要走得安心,走得热闹。
“小姐,到了。”景儿扶着沈芸英到了沈府门口。
沈芸英披着林峦之送的兔毛大氅,戴着面纱,抬头望了望沈府门前。
门口守着两个护院。
景儿主动上前问道:“这里可是沈逸大人的府邸?”
其中一个高个子护院答:“正是,你们有什么事吗?”
景儿:“我们找沈逸沈大人。”
护院答得很快:“老爷今日不在。”
另一个护院则道:“你们是谁?可有帖子?”
景儿摇头:“没有帖子,我家小姐是城门校尉毛大人的侄女,有些事需要拜访拜访沈大人。”
毛校尉的侄女?护院看向台阶下的少女,弱柳扶风,气质清丽,想来不是老爷所提之人。
护院在心里考量了番,最终向高个子护院使眼色。
“两位姑娘稍等一会儿,我们这就去通传。”
“好。”
景儿回身替沈芸英拢了拢大氅,轻声笑道:“姑娘料事如神。”
沈芸英微微一笑,如梨花开。
没一会儿,有人出来迎请她们,“二位姑娘久等了,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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