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狂风骤雨,街道上落了不少残枝败叶。各家铺子开门后草草打扫了一番门前便忙活着开张。

    时至中午,雨早就停了,地上还有些小树枝和难扫的树叶。

    香满楼前,灰衣的车夫挥鞭抽马一声低喝,车轮滚动,华贵雅致的马车碾过湿漉的大道。

    马蹄声和车轱辘声下,树枝折断的声音几不可闻。

    和前世相同的是,从始至终,那幅帷裳都没人拂起。

    沈芸英立在檐下目送马车远去,尽管披着一件厚实的兔毛大氅,身形仍旧是单薄的。

    这件大氅是林峦之的。

    刚刚林峦之话落,沈芸英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喉咙发痒咳嗽不止,几乎将肺咳出来。

    周围人都道她是骤然从温暖的内室出来受了寒。

    林峦之便将自己的大氅赠予了她,除了这件大氅外,还有一把钥匙。

    “我在筒子巷巷尾有一院子,是个清幽的地方,姑娘若是有难处,可以在此处住下。”

    直到林峦之的马车消失不见,沈芸英才收回目光。

    她看着手中的钥匙,微抿着唇,眼睛清亮有光。

    父亲有洗清冤屈的可能让少女重振旗鼓,就像是寒风中快要被摧折的干枯柳枝焕发了生机,有了抵抗冬风的韧性。

    而这一切不过是林家世子的一场小小算计。

    想到这儿,毛升打了个寒颤,为林峦之的手段感到佩服的同时,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毫不犹豫地将那点情绪抹杀掉了。

    景儿看她眼睛还带着猛咳后的红,心疼得不行,替她拢了拢领子:“小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回客栈还是……”

    景儿看向沈芸英手里的钥匙。

    沈芸英在景儿的掌心写了几笔,景儿登时就明白过来。毛升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问道:“来福银子,什么意思?”

    “小姐这是说昨晚来福客栈的房钱还没退,”景儿解释道,“景儿这就去办。”

    原来是银子的事。

    那个破旧客栈订间房能有多少钱。

    “不用去……”毛升张口欲言,却见景儿朝他福了福身,棉衫的袖口已经起了毛边,但她脊背挺直,挺拔得像谢府门前的那棵白杨。

    “奴婢先去拿银子,毛大人和小姐上楼继续吃饭吧。”

    毛升这才发现相识两日,主仆二人的背一直是挺直的。

    他咽回了嘴边的话,转而道:“去吧。”

    沈芸英向景儿微点了下头和毛升抬步往堂内走,景儿转身离开。

    进了大堂,毛升吩咐小二将冷了的菜再热一遍,感受到其他食客的目光和沈芸英微僵的身体,主动上前两步走在沈芸英一侧,挡住了一半的视线。

    沈芸英察觉到微挑了下眉,装做不知般渐渐放松了身体。

    -

    精雅气派的马车上驶离繁华热闹的街道。

    车厢内,柳无许淡笑一声,向身边反复洗手的人递了块手帕:“世子已经洗了五遍手了,再脏的东西也洗净了。”

    林峦之拧着眉沉默不语,手上动作不停,素白的手满是红印。

    他用力搓洗着手心手背,眼里的厌恶与戾气越渐浓重——

    “哐当。”

    铜盆被掀翻在地,水一溅出便被华美的地毯吸收,洇出一片暗色。

    林峦之阴鸷地盯着地毯,身体急促起伏。

    柳无许毫不意外地递去手帕,仍是含着笑:“看来这位容颜绝世的沈姑娘十分不合世子意。”

    林峦之等平复下来,才接过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手,冷声道:“待价而沽的女子,容貌不过是她们的砝码。”

    柳无许无奈地摇了摇头,知道对方极度厌恶女人也不和他说什么了,正经道:“沈氏女可有特殊之处?沈氏族人说她小时练过武,八岁的时候离开了白城,其中可有内情?”

    林峦之手放在火盆边,感受着炭火的温度,忆及少女刚刚摔跤和咳嗽的样子,吐出两个字:“没有。”

    ……

    见他靠不住,柳无许叫来刚刚跟在林峦之身旁的小厮,问:“飞檐,你可有看出什么?”

    飞檐走进车厢单膝跪地,行动规矩有度,哪儿还看得出来适才颐指气使的嘴脸。

    他回禀道:“此女子跑动时步伐重气息乱,手上有茧,尤以虎口为重……”

    “结论。”火盆边,林峦之翻动手掌,打断道。

    这是恼得一点对方的事都不想听了。

    沈放之女还有点本事。

    柳无许悄悄勾了勾唇。

    飞檐直言:“飞檐以为,此女子要么会一点武功,要么……在藏拙。”

    这也符合柳无许的猜想。

    他沉吟道:“沈氏女身上确实有疑点。一个容貌昳丽的弱女子带着个丫鬟离家数载,如今还平安入京,实在令人生疑。”

    “找个时间试探一下便知。”林峦之不以为然,挥手让飞檐退下。

    “只好如此。”

    马车迟迟没停,柳无许撩起帷裳一角,见走的是回府的路,疑道:“怎么回府了,不是要见秦越?”

    “明日再见,今日先回府。”林峦之言简意赅道。

    柳无许明白林峦之这是赶着回府沐浴换衣,不再多言了。

    -

    来福客栈。

    店里客人少,掌柜和店里伙计早吃完了饭,正拄着柜台剔牙。

    小二在一旁打扫。

    掌柜剔着牙,和他闲聊:“你不是要去送银子?”

    “现在正是饭点,去了也找不着人。”小二回。

    “那你知道她们住哪儿吗?”剔着剔着,掌柜表情一松,看了眼剔出的东西随手弹了下牙签。

    小二瞪了他一眼,拿着抹布走向他刚瞄准的那块地方,边擦边回他:“昨天他们走时听见了一句。”

    “行。”掌柜收回牙签,小心翼翼地放回袖口里。

    小二见了嘴角一抽,明明看过这么多次了还是不习惯。

    也不怕被刺。

    店里走进人,掌柜抬起头:“客官是打尖还是……嘿,说曹操曹操到。”

    他抬抬下巴,向小二示意:“林子,人来了。”

    小二回头,看清来人是昨天那位丫鬟。

    “姑娘是为了昨天的房钱来的吧?”

    景儿走近两人还没开口,便见小二从怀里取出一粒碎银给她。她点头,伸手接过。

    “姑娘你不知道,我这个伙计心地可好哇,你要是不来他等会儿就给你们送去了,”掌柜在一旁闲闲拨着算盘,调侃道,“他还说你们认的那个叔不是好东西,要坑害你们呀!”

    “掌柜的!”小二没想到自家掌柜什么都敢往外说,立马向景儿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掌柜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玩笑道:“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小二没法辩驳,垂着头不再言语。他心里想再多也不过是猜测罢了,本想着侧面提醒一下便罢,哪知……

    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亲戚不好,实在是太无礼了。他都准备接受白眼与谩骂了。

    却不想对方听罢,不但不反驳反而向他行了一礼,真诚地致谢。

    小二愣了一下,见她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委婉道,“我们掌柜理解岔了,我的意思是女子出门在外,还是应该多留心一下周围的人。”

    景儿认真应下。

    见此,小二松了口气,心中堵了一夜的情绪,通通消散。

    -

    出了来福客栈,景儿加快步子匆匆往回赶,心里想着掌柜和小二说的那些话,一时不察,和一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半大乞儿撞了满怀。

    景儿只是被撞后退了几步,倒是那个乞儿一屁股坐进了地上的水坑,正呲牙咧嘴地喊痛。

    “你没事吧?”

    景儿连忙搀着他的胳膊扶他起来,却摸到对方单薄且不合身的衣衫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她不由看去,对方瘦瘦矮矮,平常面貌,眼皮上有一小块刀疤。

    看得出伤得很凶险,再深一些就会伤眼。

    她心中不免生出些怜惜。

    乞儿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臭着脸没好气道,“怎么可能没事,有本事你摔一个试试?你走路不长眼的吗?”

    景儿额上青筋一跳,心中刚起的涟漪一下平了,但还是忍耐道:“算我不对,我可以补偿你。”

    她拿出荷包,手指探入囊中捏住一块碎银,却又在拿出时换成了铜板。

    以前和小姐一起大方惯了,差点忘了现下的处境。这两日她和小姐穿旧衣,住寒屋,要回订金就是为了营造出她们穷困无依的假象。若此刻轻易拿出碎银赏人岂不是露了马脚?

    景儿暗道好险,立誓以后出门在外要更加小心谨慎。

    乞儿见她慢吞吞地拿出了几枚铜板,径直抓过,口中轻蔑道,“亏得长得人模人样的,就这么几个铜板也摸得这么慢。”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闲闲走了,留得景儿在原地被气得七窍生烟。

    此事不完全是她的错,给钱也仅是出于同情。对方这副流氓姿态,景儿气得要死,但做不出将给出的东西拿回来的事。只得默默咽了下去,安慰自己还好没给碎银子,不然得咬碎一口银牙!

    景儿赶回香满楼时,雅间的席面已经撤了。沈芸英捧着茶水和毛升无言对坐。没了景儿解释,一向八面玲珑,能说会道的毛升也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哑女相处。

    沈芸英说不了话,话是能说,但他总觉得不自在。

    景儿在时,他和她交流不用直面她,大多注意景儿。景儿不在,他必须直直地看着她,才能得知一个哑女的意思。

    毛升低头啜了口茶,余光放到对面少女身上。

    而她的眼睛……真的和沈放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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