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不大,内里的景造看得出是请专人来看过的。

    景儿也瞧出来了,与沈芸英私语道:“这宅子瞧着比族长住的气派多了,看来族长次子在京城过的还不错。”

    前面还有丫鬟领着路,沈芸英无奈地拍拍景儿的手,示意不要多言。

    沈府在其他人看来或许不错,但她在林府住过几年,见过林府的布局构造,再瞧沈府的难免有些挑剔。

    过于匠气,稍显中庸。

    不过……她的视线扫过形如月牙的小池塘和茂盛的松竹,淡淡想着风水挺好。

    念头一出,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呼之欲出。

    沈芸英一愣,连忙思索,想抓住那瞬灵光。

    此时丫鬟已经领她们到了待客的花厅:“还请姑娘坐下等等喝杯茶,夫人马上便到。”

    沈芸英只得将念头压下,朝她颔首。

    领路丫鬟退下,另有一个丫鬟上前邀她入座,替她斟茶。

    看看丫鬟手上行云流水的动作,沈芸英眼中藏着兴味儿。

    上一世的她狼狈登门,沈逸连见都不愿,可没这个待遇。

    斟好的茶汤清透鲜亮,芳香扑鼻。沈芸英掀开面纱,浅啜了一口。

    白皙下颌和粉唇一晃而过,一旁候着的丫鬟见了微微失神,随即便低垂了眼不敢再看,姿态也萎缩了些。

    好似见着了阎王爷。

    沈芸英余光注意到丫鬟的动静,没待有想法,朱氏到了。她起身行礼,移眼看去。

    上一世她没见过朱氏,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只见女子一身石青刻丝藤纹银鼠锦衣,盘着发髻头戴点翠。瘦巴巴的,一双吊眼,唇角下垂,给人以刻薄之感,显得大了十余岁。

    朱氏坐在堂上,目光扫过堂下二人。

    站着的少女身量高挑,戴着面纱,一身气质出众,想来是个美人。再见她披着的大氅质料极佳,朱氏多瞧了两眼。

    她嘴角向下撇了撇,淡声问道:“听说你找我家老爷,有什么事吗?”

    沈芸英稳稳站着,景儿越过沈芸英上前一步答道:“我家小姐的确有事想请沈大人帮帮忙,如果可以的话想与沈大人当面谈谈。”

    朱氏皱起眉头正欲呵斥,便听景儿继续道:“请沈夫人见谅,我家小姐前些日子失声了,只能由奴婢与您交涉。”

    原来是个哑巴,朱氏心头松缓了些,眉头也舒展不少:“我家老爷公事繁忙,家中大小一应由我主张,你们若有事说与我听更便宜。”

    放两个如此相貌的丫头片子去见沈逸,她不放心。更何况这人还是城门校尉的侄女,她就更不放心了。沈逸那个人什么样,她还不知道么。

    此事只能由她解决。

    景儿看了一眼沈芸英,犹豫道:“说来我家小姐所求之事就与沈宅有关,只是沈夫人当真做得了主吗?”

    朱氏一听,缓缓笑了,唇边皱纹更深:“那是当然,你且说来。”

    “沈夫人菩萨心肠!”沈芸英和景儿一起行了个大礼,景儿道:“我家小姐在京城没有住所,因是同族,想借沈宅迎接将军。”

    “将军?”朱氏一愣,目光如电地盯着她们,冷声道,“你们究竟是谁?胆敢冒充毛大人的亲眷!”

    景儿道:“沈夫人息怒,我们并未说谎,我家小姐乃云麾将军沈放之女,亦为毛大人的侄女,此事可找毛大人亲鉴。之所以打着毛大人的名头前来拜访,也是因最近流言四起,怕伤了沈大人的名声。”

    景儿说得简单,但朱氏一个掌了这么多年家的人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

    沈放虽谣言加身,但始终没有证据,如今尸身归来,在京城又无处所,可不得求到同族的沈逸头上吗。在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关头,沈逸若不答应,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尽管如此,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家里那口子的打算她不知,但也知他最近早出晚归的不就是在躲这位么。

    朱氏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原是这件事,沈将军为国捐躯,实属英雄。沈宅能送英雄一程,我是乐见的。放在以前这样的事我能一口应下只是你们也知外界近来的形势,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知里头轻重,做不了主。如此,晚上我问问我家老爷,是与否都与你们打声招呼。感念你们为沈府着想,都是白城出来的,我们也算一家人了,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亲近和实在,给听话的人心里留了很大的希望,实则留了不少余地。

    景儿暗自腹诽,撇了一眼身旁的小姐,顺水推舟道:“沈夫人高义,我们确实还有事想请您帮忙。奴婢和小姐头次来京城居无处所,现下住的客栈还是毛大人出的银子,不过住在客栈不是长久之计……”

    朱氏听明白了,眼珠子一转便答应了下来:“这事简单,宅子里还有几处空屋,我命人打扫出来,你们大可住下。”

    “谢沈夫人!我们回客栈收拾一番,明日再来打扰您。”

    “好。”

    沈芸英同景儿再行一礼,长至小腿处的大氅轻扫地面。

    朱氏盯着少女身上质地极好的大氅出神,她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景儿同朱氏又闲谈了几句才告辞,扶着沈芸英往外走。外面天寒地冻。

    走到门口时,景儿替安静的少女拢了拢大氅,柔声道:“还好有林公子的大氅,小姐能好受许多。”

    沈芸英羞怯地笑了笑,眼底晶晶亮,如含苞待放的梨花。

    寒风将声音传到堂内,朱氏看着她们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春喜替她换了杯热茶,揉按她的肩颈:“如今形势不明,夫人怎么让她留下了?”

    朱氏闭上眼松了松脖颈,声音随春喜的揉按起伏变化:“我原想着老爷肯定不会答应为那位沈将军设灵堂,收留一个孤女罢了,还能得一个好名声。不过……”

    “不过什么?”

    朱氏想起前段时候与姐妹宴会看到的那个温润身影,一时无言。

    春喜得不到回答,不敢再问,尽心尽力地按揉。

    直到春喜按揉的手酸痛不已,朱氏才睁开眼,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天快黑了,你去瞧瞧厨房饭菜准备得如何了。”

    “是。”

    朱氏望着墨色渐浓的天空,心里想着如果真是那位的大氅,沈逸会答应的。

    沈芸英也是如此想的。

    长长的巷子里,病弱的少女被丫鬟扶着,一步一步好似走得极为艰难。

    实则……

    “小姐实乃神机妙算!奴婢现在才想明白。”景儿放低声音道。

    沈芸英瞧她一眼,轻轻一笑:“想明白了?说来听听。”

    景儿犹如被教书先生抽查,顿时紧张起来。她咽了咽唾沫,梳理脑中思路:“自我们进京以来,最先找上我们的是毛升,不过他只是一个马前卒,用来探视和引导我们的。探视我们什么时候进京,状况如何,再引导我们前往香满楼听见林家世子说话……”

    “奴婢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图谋,但看得出小姐在反向利用他们。先是顺势和毛升交好,用他的名头进了沈府的门,后又设计得到林世子的大氅,借他之势让精明的沈逸为沈将军设灵堂。”

    景儿停了下来,忐忑地看着自家小姐。

    沈芸英抚了抚她的手,赞许道:“说得不错。”

    景儿绽开一个笑脸。

    “这两天你应对得很好更承受了许多,这些事明明是几句话的事,我却不告诉你。”沈芸英侧首看她,“会不会怪我什么都不说?”

    景儿摇头:“小姐必有小姐的道理。”

    “称不上道理,只是教你明白京城里暗潮汹涌,以后也必将越来越乱,我希望即使我不在,你也能有观察和思考的能力。”

    “奴婢记住了。”

    两人出了巷子口,沈芸英驻足朝另一条巷道望去。不同于沈逸住的这条巷子,另一条巷道住的都是高门大户,人称锦衣巷。越在锦衣巷深处,地位越高。

    定远侯林家便在巷子中段,而开国功臣镇北侯谢家则居最深处。

    沈芸英虽然看不到谢府,却能想见他们如今的光景。

    重兵把守,凄凉萧瑟。

    算算日子,老侯爷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老侯爷走后不久,谢侯就会于狱中自尽。

    父亲作为谢侯的下属,沈芸英与他见过几面,印象中的谢侯是一个高大威猛,开朗直率的人。听闻她习武,非但不奇,还送了她一本亲书的手札。

    谢侯毫不藏私,上辈子领兵打仗时她时时翻阅手札,从中学到不少治军治事之理。

    现在那本手札她还收着。

    于她而言,谢侯不仅是父亲的上司,还是她半个师父。

    她一时默然,心中难言地疼。

    皇帝薄情多疑,被打击的功勋世家,谢家并非头首,十多年前的齐家,几年前的何家,一家比一家惨烈。

    杀功臣近小人,是非不辨,大魏倾覆的端倪已现。

    沈芸英无动于衷。

    她只可惜无数英雄天才为它陪葬。

    她出神许久,被景儿唤了回来。

    “小姐在看什么?”

    “看大厦将倾,压的都是黎明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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