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上金碧辉煌,龙椅之上高悬的牌匾上书正大光明四字,满满皆是恢宏大气。左右各十二根雕花圆柱精美绝伦莫不象征天家仪表。

    许平奴深深的弯着腰俯跪在天子脚下,简熙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这位尚书大人的声音依旧如往日般从容。

    “启禀陛下,微臣不敢有所隐瞒,内子尚在世时与家中表嫂关系甚是交好,后来表嫂举家搬离京城,也时常挂牵。及至内子过世,微臣不忍她九泉之下仍心有牵挂不得安宁,也时常打听着这件事儿。后来听说表嫂一家皆丧命于山贼之手,家中仅剩一双十年华的女儿,还未说人家,孤苦无依。臣心不忍,便接那女孩儿来京居住,也算是了了内子的心愿。”

    “谁料来的路上突遭变故,幸逢先戾帝相救,一路护送,方安全进京。陛下明鉴,那女孩儿从未见过先戾帝,况他有意隐瞒,同行月余从未得知他真正身份。”

    “而臣也是在昨日于京城门外才得知那人是先戾帝。微臣不敢有所隐瞒,即刻寻了丞相大人相商,正准备下朝后向陛下禀明,谁料被大都督先提起,请陛下恕罪!”

    许平奴的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从容不迫,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简熙的目光投向从一开始就站在一旁未置一词的年轻丞相,得到一个几不可闻的点头动作后,方收回了目光。

    “尚书大人先起身吧,朕记得文嘉公主也过世有二十年了吧,尚书大人果真是情深义重啊!”皇帝这话说的意味深长。

    文嘉公主便是当初下嫁给状元郎许平奴的人,许枕眠的亲娘。公主本不是秦险父皇的嫡亲姐妹,甚至连丝毫血缘关系都没有。文嘉公主的双亲皆丧生于一场战争中,当时的太后怜她年幼,接到宫中来居住,时时照料,后来更是央了皇帝给了她公主的封号。一生荣宠抵不过红颜薄命。

    许平奴颤颤巍巍的从地面上起身,用袖口抚去额上的大颗汗珠。皇帝没再看他转而对着臣子们淡淡开口:“先戾帝还活着的消息,朕早就知道了。昨日也命京畿卫于城门外捉拿到了人,现已关押在廷尉诏狱了。说来还是要多谢尚书大人。”

    简熙对着许平奴投去赞许的目光,许平奴满脸惶恐,连连推辞:“陛下言重了,都是臣的本分。”

    满殿的朝臣目光也都聚集在许平奴身上,旧朝新臣,身份本就尴尬,更何况这位说是先戾帝的启蒙恩师也不为过,从先戾帝登基伊始,十多年的君臣师徒情谊。也不怪当今陛下多有猜忌。

    “陛下,敢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先戾帝?”发问的人是大都督。

    简熙脸上是和气的神色,转头把这个问题丢给了满殿的臣子们:“诸位爱卿以为呢?”

    “且不说先戾帝在位多年,施政不仁,为君不正,得天下人生前身后唾弃,也不说他鞍子河一役险些丢掉我朝大半江山。便是如今江山易主改朝换代,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他再苟活在这世上。”夏元龙说这话时满脸的愤恨无丝毫掩饰。

    许平奴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略抬了抬眼帘。先戾帝是他一手教导,说先戾帝为君政绩欠佳,岂非不是说他未尽为师之道,如今在这尚书的位置上更是德不配位?

    “回禀陛下,臣觉得不妥。陛下登基时曾承诺万民以仁政治天下。便是先太保不肯归顺,对陛下满口不敬之言,陛下也只是命人将他囚禁,并未伤他分毫。如今对先戾帝怎可不问清缘由说杀就杀。”

    “你什么意思,李大人,你弄清楚,现在这天下已经不姓秦了,你要效忠的人也不是先戾帝了。陛下要杀一个本就该死去的人还要什么理由?”

    “夏都督慎言,陛下若真如了你的话,不分青红皂白的乱杀人,日后史书工笔该如何自处?”

    “你……”夏元龙语塞,指着李大人说不出话来,只一双瞪圆了的眼睛里似要喷出熊熊怒火一般。

    李大人只管昂着头,不去看他的表情,他也并不是要保先戾帝,只是看不过去夏元龙的种种作为罢了。读书人讲究个忠义,他倒好,为了媚上,出卖原主出卖的毫不犹豫,还不忘再踩上两脚。他就是看不上他的行为,看不上他一个字都认不全的鲁莽粗人,却能得皇帝如此信任。

    简熙有些头疼的看着这位读书读上来的李大人,每日奏折数他进言最多。

    “那李大人以为如何呢?”

    听到皇帝提自己的名字,李大人喜不自胜,整了整衣冠,扑通一声于正当中跪下:“启禀万岁,依臣愚见,陛下不妨效仿先人,不仅不杀先戾帝还要优待于他,给他官位,让他从心底臣服于陛下的德治,拜服陛下的为君风范。这样一来,百年之后,史书之上定是一片大赞陛下贤名之声!”

    李大人面上带笑,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注意到帝座之上的年轻帝王的神色已是越来越冷,眼底更是幽深一片,不见丝毫情感。小全子侧目帝王的神色,颤抖着双手忍不住想要再后退一步。

    许平奴缓缓闭了闭眼睛于心下微微叹息,这位李大人倒是适合单纯做学问,不适合为官。简熙当政主推仁德二字,且端看他登基这两年的作为虽称不上暴虐,但无论哪点都和仁德二字扯不上丝毫联系啊。

    一语完毕,许大人还微微陶醉在自己想象中的忠臣贤君的美好画面里,却给忘了,贤君从来多出现于史书之上,历史当中。

    “好!好啊!”

    年轻的帝王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面上是不带一丝感情的赞同。他缓缓走向这位直言进谏的臣子身前,俯下了身子,双手扶起他:“李大人说的甚得朕心,朕该如何赏赐李大人才好呢?嗯?”

    李大人面色红润,心胸澎湃。周围略对这位帝王多几分了解的臣子们却是不忍再看这一番“君臣和睦”的景象。

    夏元龙皱着眉不明白皇帝的意图,难道是真的采纳了这迂腐书生的谏言?他有心想上前再说上几句,却被身旁的丞相拉住,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甚好,李爱卿如此为朕分忧谏言,朕看……不如就赐李大人满门抄斩,顺带株连九族?众爱卿以为如何?”

    大殿之上人声寂静,李大人喜滋滋的闭着眼:“臣谢主……”,却在下一刻想明白了后猛然惊醒。

    他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下,面前的帝王却大力抚开了他拉着自己衣角的手,一步步向帝座走去,全然不理身后传来的声声哀嚎求救。

    “陛下,陛下臣知罪了,臣说错话了,求陛下饶臣不死,陛下!”

    “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凌迟处死,让他把那些贪污的那些银子一分不少的给我吐出来。”

    李大人被御林军侍卫拖了出去。帝王震怒,满殿的臣子们纷纷跪下山呼万岁,陛下圣明。

    金銮大殿之上,大臣们恭恭敬敬的跪了一地,无人敢发声再说些什么。帝座之上着五爪金龙的帝王嘴角噙了抹狠戾的笑,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抬眸缓缓扫视过底下唯唯诺诺的臣子们,忽而轻笑出声。

    而后起身狠狠摔了扳指,嘴角上挑,眉眼凌厉:“我不在乎青史留芳,那是史官笔下留作后人评判的。既身处九重宝塔,手握这权利巅峰。那么,这一世为王为祸皆由我定,容不得旁人半分置喙。”

    话语掷地有声,气势万千。朝臣们再次俯身满心臣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经久不歇。而那年轻的帝王,正对着正大光明牌匾目光悠远,里面全是势在必得的霸气。

    “退朝吧,丞相留下,诸位大臣可以回去了。”一场大朝会至此结束。最后只得出秦险暂且关押的结果,不过看样子陛下是不想留他的性命的,若是性急些,怕是今夜便可一杯毒酒要了他的命。

    走出宣政殿,外面不知何时竟飘起了小雪,由宣政殿门口向外望,入目是红砖青瓦恢宏大气的城墙,九百九十九级汉白玉阶梯通往的地方是天下读书人的信仰之地。雪中相携行走的是红衣紫袍的朝中重臣“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走出宫门,家奴给他披上厚厚的大氅,又把烧的热热的手炉塞给他:“老爷可要回府?”

    许平奴在马车内揉了揉太阳穴醒神:“不回,去大理寺。”

    大理寺监牢门外,狱卒点头哈腰一脸的殷勤讨好之相:“大人放心,您尽管进去说话,有小的在这守着呢,必不让任何人打扰大人。”

    许平奴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人拿些赏钱:“你就在这等着吧,我自己进去就行。”

    现在已是冬日最寒冷的时候,外面滴水成冰,有时候坚冰甚至能一日不化。而这牢狱之内竟是比外面还要冷上十分。这种冷不是天气带来的冷,而是来自于牢狱本身的潮湿和常年不见阳光带来的阴寒湿冷,甚至深入到骨髓最深处。

    许平奴一路向前走,无视监牢两旁犯人的呼救之声。越往内去越是阴冷,却不听有人再哀嚎。

    许平奴在最后一间牢房外停下,放松了心神,轻轻开口:“必先,我来看你了。”

    陈必先,先戾帝之师,前朝太保。不同于许平奴一开始推辞,被当今陛下再三盛请后答应出任当朝的尚书。

    陈必先却是不论当今陛下恩威兼施,从始至终不愿转投新朝,誓死效忠于他一手□□的学生,先戾帝。

    陈必先父母早逝一生未有妻妾子女,满门生死皆在他一人。且他文学造诣颇深,为官为臣皆是满身清白正直。为天下文人敬仰,也为天下百姓敬服。这样的人杀不得,却也容不得他在外扰乱民心。简熙不杀他,却将他囚于这深牢之内。而陈必先从始至终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居处不可无书。

    监牢深处实在阴寒,许平奴身着厚厚的鼠皮大氅望向高处那唯一一扇大开的小窗,已是冻的些许受不住。而身处牢狱之内的那人只一身破旧单薄的棉衣,且看起来比往日更是清瘦了许多,脊梁却依旧笔挺,风骨立现。

    听到许平奴的话,陈必先也没有即刻转过身,而是仍旧专注于手下的棋局,手执黑子眉头紧皱。许平奴也不介意,解开了鼠皮大氅往地上一铺就地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必先终于啪嗒一声把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盒止不住的叹息:“老喽,老喽。”

    转身看到坐在地上的许平奴倒竖起眉:“你既嫌脏,何须还来我处?”

    许平奴先是一愣,待看到自己身下的大氅后略微苦笑:“你也说老了,如今身子不行了,稍许的寒意都受不太住了。”

    陈必先看向自己身下厚厚的稻草后倒是大笑起来:“你这老匹夫,如今也肯服老了?”

    “岁月不饶人,如何能不服?”

    陈必先看向昔日的同僚:“我看你今日多有郁结,怎么?这尚书郎当的可是不称心?”

    当初他们二人共同忠于秦氏王朝,身负先帝托孤之重,历经两代王朝。及至简熙当政,外面对许平奴的评价多是毁誉参半。而提起陈必先莫不是由衷的敬佩,敬他为臣的忠心,也敬他为臣的风骨。

    只是无论外界声音如何,陈必先和许平奴终究是二十多年的君子之交。君子之交,虽淡却长久。许平奴尊重陈必先的选择,陈必先有时也会同许平奴共同商讨些为尚书时所做之事。人各有志,免不了有些许分岐,只要最后大道是相同的就行。

    许平奴摇摇头:“没有,只是想来看看你罢了。”

    陈必先执起案上一本书摇摇头多有不赞同:“我有什么好看的,你现在来,看到坐在这儿的是我,十年后再来,看到的一抔黄土仍是我。你该看的应是你案上千万百姓的疾苦。”

    “你既如此放不下万民,何不亲自走出去看看呢,你我饱读诗书,所效忠的从来不是一家之姓。”许平奴再次出言规劝。

    陈必先面上多有皱褶,比起许平奴老了不止十岁,头发也是花白一片,枯杂不堪。听到许平奴的话眼中却仍是炯炯有神:“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我尊重你的志向,却也不允许我的志向被旁人横加指责,那是支撑我在这深牢内熬下去的唯一的道。

    许平奴深深的望着他,长叹一声后起身离开,陈必先从始至终保持着持书的动作没有丝毫移动。走了两步后许平奴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看着牢房,低低出声:“或许你的坚持是对的,你守的道……回来了。”说完不再犹疑快步离开。

    陈必先猛的抬起头,翕动着嘴唇,似一个久梦之人骤然惊醒。手中的书掉在地上,他颤抖着双手却无论如何再捡不起来。就连眼中也有两行浑浊的热泪溢出。

    “我的道……哈哈哈哈,大喜,大喜啊,我心忠我道,誓死不悔啊。”

    陈必先快步扑到牢门前大喊:“来人啊,来人,我要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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