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愈下愈大,御花园各处交错的路上皆可见打扫的宫人。宫里贵人多,无论跌了谁都是他们担当不起的过错。

    御书房门外,小全子远远的看见形色匆匆的来人,脸上便挂了三分笑意。他接过丞相的大氅,躬身替他打开门:“丞相快进去吧,陛下等着呢。”

    外面是数九寒天,乍一踏进御书房却让人恍惚是春回大地般的温暖。宫里早早的就烧起了地龙,以皇帝居所为甚。御书房入目是一个三尺多高四足鼎立的圆形铜炉。炉身用的是青铜鎏金,有镂空的雕饰绕炉身一周,可看出雕的是海上群山,蟠龙盘旋,仙气飘飘。炉盖用的掐丝珐琅则更是精美绝伦,错金云纹上细细雕了二十八星宿。炉下四足则各雕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不可不谓“宝色内涵,珠光外现。”

    丞相崔昊不敢多看,匆匆走向书案前,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帝王喝住。

    “行了,此处只你我二人,也不用那么多虚礼了,坐吧。我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你,今日朝堂之上的事,你有什么看法?”帝王着一身红色衣袍,神色懒怠的看着他。

    崔昊不敢坐,依旧站的恭敬:“回禀陛下,臣以为大都督所言极有道理。”

    “是吗?朕记得你同尚书大人有故交,尚书大人没请你替他的学生说话?”

    “臣惶恐!”崔昊一把撩开衣袍跪下“陛下明鉴,臣对陛下忠心耿耿。”

    崔昊一语话毕,久久没有回应。空气里的寂静仿若要凝成实质。简熙垂下眼睑,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品了一口方缓缓开口:“起来吧,朕又没说要对你怎么样。来人,给丞相赐座。”

    小全子搬了把椅子进来,崔昊这才心有余悸的落座。他们这位帝王向来多疑,且极其有主意,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秦险不能杀,大都督想事情简单,朕却不是个蠢的。朕于月余前收到阳城知府密报,说发现先戾帝踪迹。”

    “朕起初也吓了一跳,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鞍子河一战确实悲壮惨烈,可许平奴和陈必先一同教导出的人,那样心思缜密惊艳才绝的人哪会死的这么容易?”

    “杀死秦险最好的时机便是在阳城,知府非但没有把握住还让他平了阳城匪患,大出风头。这些事瞒得过百姓,却瞒不过朕的臣子们。”

    “朕若没有猜错,陈必先不久就会知道秦险的消息,他是天下文人之首。朕虽不在意身后名,可也不愿意还在位时就被言官口诛笔伐骂朕暴虐昏庸,让朕不得清净。”

    “陛下圣明,谁敢这么说。”崔昊皱着眉,一脸正色。

    简熙斜靠在椅子上,似没有骨头般,丝毫没有坐相,一双凤目微微上挑:“说就说去吧,左右也无人敢说到朕面前来。便是那秦险,朕如今是动不了他,日后却是不怕没有要他命的机会。丞相说是吗?”

    崔昊从椅子上起身,再次跪下:“陛下所言极是。”他的心里如明镜般清楚,陛下今日诏他来,不过是在借他的口告诉所有人,秦险……他留不得。

    这雪虽不算特别大,可也断断续续的下了有两天了,后世已经很少有机会再见这么大的雪了。许枕眠窝在屋子里不愿出门,若不是采月采星相劝她连床都不想下,可这到底不是从前了。

    她的便宜父亲知道她把从前所读书籍,规矩全忘了个一干二净时简直是大惊失色。许枕眠亲眼所见,他气的连山羊胡都控制不住的上下抖动,自己多多少少也有些些的不好意思。虽然不是自己亲爹,可好歹也占着人家女儿的壳子呢。

    这两日她便老老实实的在屋子里学字,看些医书,许声偶尔会来陪她,不过待不久就觉得没意思又溜了出去。许枕眠很奇怪,许声比自己还要适应的快。

    许枕眠努力撑起眼皮子,桌上是一副副描好的字,莫不都是“玉困花柔并枕眠”几个字。她自觉是有些天赋在身上,这两天描下来已是颇有秦险的几分风范。拿给采星采月看,她二人却皆是一脸一言难尽的样子。

    “表小姐,大小姐来看你了。”

    许枕眠把桌子上的字收起来,大小姐也就是许平奴的大女儿许悦诗。许枕眠打开窗子看了眼外面仍在飘的雪花,不动声色:“让她进来吧。”

    许家布置并不奢华,听说当初置办宅子时是许枕眠母亲拿的主意。老夫人老了,喜好清静。因此,家里除了许平奴的院落,最精致的便要数许枕眠的院子了。当初听说许枕眠死后,她的居处便被许平奴落了锁,如今方重见天日。

    从大门进去是前院,多种植些花草树木,许悦诗曾经见过一次,有些许名贵的花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是后来在书里才隐约得见的。影壁和屏风用的也是上好的木料,过垂花门便进了内院,长长的抄手游廊打扫的干净整洁,左右是东西厢房。

    内院空地更是大,假山流水皆请的是大家布局,她知道还不止这些,院子后头还有方小池塘,院内的水便是从那引的。小池塘上有座亭子,夏日避暑最是适宜,她也只是曾随姨娘来过一次罢了。许悦诗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内院走到了正房门前。

    许悦诗把自己的随身丫鬟也留在了门外,见着许枕眠时,面上先扬起了抹柔婉的笑容:“姐姐见谅,妹妹这么迟才来看望姐姐。实在是这几日雪大,我身子自幼不好,姨娘担心拘着我,怎么也不许我出门。”

    许枕眠脸上笑意更深,她本无意在此久留,也不愿与这些人多有交集,可别人既然来了,自己也不能就此把人拒之门外。

    “我只是暂时寄住在府中的亲戚罢了,大小姐便是不来看我也是应当的。”

    许悦诗轻轻蹙起一弯柳叶烟眉,眼中含泪欲落不落,满是愁绪:“姐姐这是何意,我们都知晓你表小姐的身份不过是父亲为了掩人耳目罢了。虽然几年未见,可我们……到底还是嫡亲的姊妹,情分还是在的啊。”

    许悦诗说着一张姣好的美面上已是落下两行清泪,许枕眠瞪圆了眼睛,不知该怎么办。如果她是个男子,遇到美人垂泪自是要献上一番殷勤。可她是个女子,且自幼便没兄弟姐妹,便是许声,这两年也是被她一拳一拳的打过来的。

    许枕眠急急把手绢塞到她手里:“你别哭啊,我的意思是父亲既然说了我现在是表小姐的身份,那么不管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我们都不该说漏了嘴,以免被有心人利用。”

    许悦诗手里拿着被许枕眠塞的手绢,看着她急急解释的样子有些许的愣怔。昨日她去向老夫人请安,老夫人拉着她的手感叹这个嫡孙女和从前大不相同,她不以为意。如今来看老夫人人虽老了,眼光却是依旧毒辣。

    记忆里,她这个嫡长姐最是自甚高傲,别说是说话了,便是一个眼神都不愿多给她们这些妾室子女。而属于她自己的东西更是从不愿旁人染指半分。

    这也是为什么姨娘早就催促,自己却迟迟才来见这个姐姐的原因。明明知道不受人待见,还要上赶着来被人羞辱的滋味,任谁都不愿意去受。这一切不过只是因为她是正室嫡女,自己不过是个妾生女罢了。

    许悦诗拉住许枕眠想要给自己擦眼泪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试探性的开口:“长姐,从前的那些事……你果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了?”

    许枕眠的动作停在原地,把手绢放到她手里,扬起的笑容里写满了勉强,她指向一旁的书案,那里有几张她写的字,还未来的及收起:“喏,连曾经学过的字都忘了。父亲说我从前的字可做帖。可现在……”现在写的字像蚯蚓找它二大娘。

    许悦诗目光复杂,不错,自己和下面的两个妹妹也都曾被要求临摹这个姐姐的字。不为别的,她曾经的一手好字确是连当时的太后都夸赞,而今看来也不似作伪。

    许悦诗的笑容更加柔婉,她随了自己亲娘的长相,一双细细的柳叶眉,眼睛不大却自带愁绪,琼鼻精巧,菱形的嘴唇,像极了仕女图里走出的人。刻意笑的温柔时更加有亲和力。

    她拉过许枕眠的手话语里满是真切的情谊:“我听说父亲要姐姐找女先生,重新学习诗词刺绣,女诫女训,女先生大多严厉。姐姐若是愿意可随时来找妹妹商讨一二。”

    说着她似多有不好意思的略侧了侧头:“妹妹虽不如曾经姐姐的悟性高,更是不及姐姐万分之一努力,可妹妹愿意竭尽全力帮助姐姐……”

    “我知道了,谢谢你。”

    许枕眠打断她的话,面上同样是真切的谢意。不管许悦诗的意图是什么,可她能看出来她此刻对自己没有恶意。但是女训女戒这东西她是打死也不会去学的,中化文化可不能在她手里再倒退几千年啊,那她可真是罪孽深重。

    许悦诗和许枕眠说了会儿子话就回去了,许枕眠还挺喜欢自己这个妹妹的,说话进退有度,且始终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临走时还邀约下次再来。

    走出棠院的院子大门,许悦诗立在原地回头望,目光悠远。贴身丫鬟娟儿一脸的雀跃之色:“大小姐,这就是从前嫡小姐的院子吗?怎么这样大,比姨娘两个院子还大呢。老爷真宠表小姐啊,就这样就把院子给了她,明明大小姐你才是……”

    “娟儿……”许悦诗一脸严肃的打断她的话,娟儿没有恶意,可若被有心人听到就不一样了。

    娟儿被她一声呵斥,也自知说错了话,满脸的慌乱:“大小姐恕罪,是奴婢说错了话。”

    娟儿本不是从小服侍她的人,从小服侍她的丫鬟在许枕眠嫁入皇宫死去那年被父亲打发了出去。那年父亲换掉了府内,除他身边的许胜以外的所有下人,包括从小陪她长大的贴身丫鬟。

    她于雨中苦求父亲,后来缠绵病榻月余。病好了后却只得到了与从前的丫鬟性格十分相似的娟儿。姨娘要她懂得感恩,说父亲对她多有怜爱,她点头应下,后来她从未再请求过父亲任何事。

    “行了,往后这种话不许说了。快回去吧,雪更大了,姨娘要担心了。”许悦诗拢了拢素色衣衫,面色沉静。远远望去,美人竟似与这漫天雪景融为了一幅画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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