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期待过这个孩子的,尚不知晓是男是女,便已暗中让人做了婴孩的衣物,拿到谢卿卿面前去,喜色难掩。

    萧瑾弈的心似乎被无形的大掌揉碎,“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

    他们之间有信任才是可笑,谢卿卿道:“我从来没有怀过你的孩子,我的身体难以有孕,早就同你说过,是你不信。”

    萧瑾弈身子晃了晃,自嘲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所以从那一晚开始,你就已经计划好了今日。”他拿起手中的剑抵在她的脖颈上,“你说的对,是我蠢不可及,是我生生将自己变成了乱臣贼子。你是为了温景慈来报复我是不是,我只想知道,他究竟哪里比我好?”

    这句话牵出她心底的怨愤,谢卿卿用最狠毒的话刺伤他,“你也配和他比?在我心中,你连他衣摆上的尘土都不如。”

    萧瑾弈眼眸红了,“你敢再说一遍?”

    谢卿卿毫不在乎颈边的利剑,她迎上剑锋,萧瑾弈倏地将剑收了回去,谢卿卿哂笑一声,“何必自欺欺人呢。他那般清雅淡然的君子,与你这种人比较,也是平白污了他。”

    她发间的步摇坠落地上,一步步从他身边走过,萧瑾弈在她背后喊道:“你心心念念又如何?他如今已经死了,连骨头都凉了。”

    他忽而想到些什么,一把将她扯过,“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枉我一直小心翼翼,怕你知晓,原来你知道他死了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报复我!”

    他神色骇人,可谢卿卿仰头看着他,毫不畏惧,“有些事你既然做了,还指望能瞒得住吗?如今你大错已成,你大可以杀了我。我不在乎,我已经撑了这么久,你杀了我,我便可以和他们团聚,早日解脱了。”

    萧瑾弈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他的泪不住地从脸上滑落,眼眸血红,透着绝望,“你宁愿赔上你自己,也要报复我。难道你从来都不肯看一眼我的真心吗?”

    真心?

    谢卿卿眼神转厉,“一直执迷不悟的人是你,我所有的不幸皆是因你父子而起,要怪也只怪我自己,可景慈何其无辜,你为了一己私欲害他性命,竟还装得若无其事来靠近我。你可知道这一年我是如何捱过来的,每每入睡,我便会梦见他,梦见他被毒折磨得痛不欲生。”

    萧瑾弈眼神中透着茫然,“毒?他不是病死的吗?我又何曾害他性命。”

    谢卿卿气急之下血气上涌,唇边溢出血丝,她抚着心口,“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承认?”

    萧瑾弈轻掀唇角,嘲弄道:“我在你心里,只怕更恶毒的事也做的出,承认与否,也不会改变你的想法,原来长生一直说的话是对的。”

    “什么?”

    长生同他说过,“贵妃与旁的女子不同,她本是官眷,可骤逢大变,入内教坊之后又战战兢兢地过活,只怕心性早已改变,从最初在东宫见到她的时候,奴才就有所察觉,她看着您的眼神带着惧怕和逃避,即便您什么都不做,她也会发自本心的远离您,因为您是东宫之主,手中的权力才是她厌恶的根源,她厌憎强横,加上当初您又事事都要她顺您的意,从一开始您便没了机会。”

    这样的话如今也没了机会开口,长生一路奔过来,哀声求道:“殿下,城门已经失守,快让人停下吧!”

    就算停下来又如何,谋反已是事实。结果不同的大概只是能保住他的命。

    明知道有些话问了也是自取其辱,可男女之间到最后,总难免放不下这一分执念,长生还在催促,萧瑾弈幽幽道:“这么多年来,你对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吗?”

    她毫不犹豫,“没有。”

    连给他一丝幻想的余地都不留,“终究还是一场空……”他嗤笑一声,“既然如此,那你便和我一起死。”

    长生惊呼:“殿下!”

    谢卿卿回身看着他,可他说完这句话便提着剑慢慢向着外面走去。

    宫殿被几名侍卫把守着,谢卿卿出不去,和外面丧失了一切联系,流霜也不知所踪。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漆黑一片,没有透进一丝光亮,脚步声轻轻传来,火折子将殿内的烛灯点亮,谢卿卿抱膝靠坐在榻前,流霜轻声道:“皇帝已经回来了,太子一众人等已被拿下,如今禁足在东宫里等候发落。”

    谢卿卿对流霜的话置若罔闻,流霜也没指望她会说什么,“本以为他们父子会厮杀一场,谁知最后关头,太子却命人停手,将一切都担了下来,说是他一人之过。你和他的事虽不会逃过皇帝的查问,但皇帝目前应该不会对你下手。你说得对,这些时日我利用了你,眼下我有法子将你送出去,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吧。”

    流霜说完将身上的衣服轻轻解开,“你换上我的衣服,寝宫后院的枯井是一处密道,直通向皇宫外,你从这里一路朝南走,巷子里会有人接应你。”

    谢卿卿终于开口,“不必了。”

    流霜停下手上动作,“实话说,这不是我的主意,是萧瑾弈要救你,只是他说你大概不会承他的情,所以才让我来。”

    谢卿卿终于有了些反应,“他不是说让我和他一起死吗?”

    流霜有些怔然,“你还不知吗?”

    “什么?”

    “他求皇帝赐他一人死罪,连东宫里的人都未牵连。”

    所以当初的狠话,如今也反悔了吗?

    流霜道:“那些都不重要了,叛乱被平,如今天下也算安定,外面总比宫里好过些。”

    谢卿卿并没有逃出去的打算,“你让我穿了你的衣服出去,那你呢?”

    流霜笑了笑,道:“我终于做成了我想做的事,如今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是死是活都一样,更何况,我在这世上也没了亲人,余下的时光,若能活着,便在这宫里继续看着,看看这萧氏王朝会往何处走?”

    谢卿卿平静问道:“这样恨极了萧姓,你究竟是谁,难道到了现在还不肯说吗?”

    流霜轻轻道:“我与你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恨的人里,也有你爱的人。”

    谢卿卿瞬间明白过来,抬眸看着她,“你是乾州逆党的家眷?”

    流霜有些惊讶,也没有否认,“你竟这么快猜了出来,我当初其实想过连你算进去,可是同你相处久了,我才发现,你与我一样可怜。我父亲的确谋反了,可家中女眷何其无辜,实在不该经受那等耻辱之事,母亲撞桌而亡,我刚过门的嫂嫂被”

    她没有再说下去,可谢卿卿已然能猜到,她当初因父亲获罪牵连,幸而进的是内教坊,而流霜的家人只怕进的是虎狼之地。

    “所以你连温景慈一起恨了?”

    流霜点了点头,坦白道:“当初德妃告诉你的那些消息,皆是我暗中传递的,我想看着你生不如死,可没想到,你竟让当朝太子这般在乎。我便想着将你拉入我的计划中,谁知不用游说你便答应了,因为我们都一样,恨极了萧氏。”

    外面传来响动,只听宫人跪道:“拜见陛下。”

    流霜垂了眉眼,跪了下去,谢卿卿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对萧煜的驾临恍若未觉。

    这还是他回京之后第一次来到这寝宫里,玄袍透着压迫,遮挡住足履,停在谢卿卿面前。

    开口的第一句竟是,“朕不是给了你一支卫队吗?”

    这宫里的事怎么可能瞒过他,谢卿卿既无惊愕也无恐慌,“即便是做了九五至尊,也会有难遂心愿之事。”

    素白的衣裙,发间无华胜,一颦一蹙楚楚动人,谁会想到这样柔弱的女子竟搅动了风云。

    萧煜俯身,手指钳住她的下颌,这张脸迷惑的何止一人,即便到了此刻,这张脸依旧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指骨用力,她的脸颊都褪了血色,“所以你是为了报复朕,还是报复太子?”

    谢卿卿仰起头来,这才看清他的脸色,比之几个月前,萧煜的面上蒙了层风霜,他的手松开,谢卿卿颓倒在地上。

    萧煜背过身去,“朕曾允诺过温景慈,放你离宫,即便你蛊惑了太子,让他犯下这滔天的罪过,辜负了朕的信任,朕依旧愿意宽恕你,你出宫去吧,从今往后,这宫廷与你再无干系。至于太子,他会在京郊别院圈禁至死。”

    谢卿卿半撑起身子,“心已无挂念,何处不自由。”她低低笑了一声,眼角垂落一滴泪,她看向自己的手指,伸入口中。

    流霜抬头,恰好瞧见她的举动,忙向前阻拦,“娘娘!”

    萧煜闻声转过身来,可惜已经晚了,指缝间有她早已备好的毒,无药可解,口中的血不断涌出,流霜抱着她的身躯,眼前渐渐模糊,恍惚间看见萧煜伸出的手停在那里,一切都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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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鸦声不绝,飞绕在东宫外,长生长跪不起,只一句“贵妃殁了”,便让萧瑾弈僵在原处,胸膛如被重击,片刻间口中竟喷出血来。

    长生连忙将他扶住,“殿下,殿下……”

    李总管也慌乱不已,这是陛下让传的话,可谁知太子听了竟然吐血当场。

    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围在东宫里,倾尽全力终于将太子的命救了过来,可他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求见皇帝。

    萧瑾弈一路往甘露殿而去,长生欲扶住他摇晃的身子,都被他推开,终于行至殿前,气息未定,李总管扶他坐下,萧瑾弈丝毫不理会旁人,只看着上座的萧煜。

    萧瑾弈忽地笑了起来,李总管忙劝道:“殿下,不可殿前失仪啊!”

    萧瑾弈笑得讽刺,笑出泪来,“殿下,谁是殿下,如今我是个乱臣贼子,是个千古罪人,可是父皇,你曾答应过我,不会杀她,你答应过的!可你还是杀了她!”

    御座上的人不说话,李总管开口,“谢氏是自尽而死。”

    萧瑾弈眼眸里带着血色,盯着萧煜,“那也是被你逼死的。”

    萧煜的手松了又握,任他说着,不发一言。

    萧瑾弈发丝散乱,“陛下,圣上,称孤道寡,即便我没有谋反,我也不稀罕做什么皇帝,所有人都畏惧你的权势,无人敢亲近你,你看这空荡荡的大殿,如今你的身边还有几个亲人。也只有父皇你,才是最适合这皇位的,冷血无情,儿臣祝齐国千秋万代,祝父皇万寿无疆。只是父皇,你要永远记得,你不仅逼死了她,也逼死了你不孝的儿子!”

    萧瑾弈说完这话,拔下束发的玉簪,刺在颈上,鲜血喷涌而出,殿中人来不及反应,只扶住了萧瑾弈跌倒的身躯。

    李总管惊呼一声,“陛下!”

    萧煜仿佛一朝苍老,自高阶上跌了下来。

    皇帝缠绵病榻,大皇子临危受命,一批宫女被放出宫去,流霜背着包袱回首看着这皇宫,她到底赢了还是输了,她恨的人都已有了结局,唯有她自己没有。

    皇帝写下罪己诏,而坊间亦有着先太子与后妃的传闻,未曾断绝,传颂有之,批判有之,厌憎有之,皆以警后世。

    又过一年,新皇换旧朝,城外一处墓碑前,流霜轻声念道,“你死了之后,萧瑾弈也追随而去,体弱多病的大皇子得了帝位,真是命运弄人。不过萧煜将你和温景慈合葬一处,他应该不会去打扰你。死何其容易,活着才是不易。”

    墓前青烟渐渐消散,流霜转身离去,城外尼庵中多了一个看破俗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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