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李舒托人到宫外当掉了自己仅剩的镯子。
换回的银子用以给倩悦抓药,可惜这并没能让倩悦的病有多少起色。但倩悦仍满怀感激,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至少让她多看了李侦几眼。
永王妃宇文氏因重病而离开,是在天宝十五年的冬月。
时太子已经在灵武登基,改元至德,是为至德元年。
她荣华一生,却不想在洛阳一个偏僻冷寂的宫室中走到人生终点。她说这一世也算不错,只是可惜没能再见他一面。
掖庭宫外,安庆和与李舒对坐。
从夏至冬,不过几个月过去,两人却都好像都老了十几岁。
“我找人买了块地,日后你若有了出宫的机会可以去祭拜她,”安庆和说着,把地契从袖子中抽出来,交到李舒手上。
李舒看了半晌才接过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说你何必呢?”安庆和叹了一口,“你要是跟着我,在宫外边什么没有啊?还能叫你姊姊病死了?”
李舒瞥了他一眼,“我已经求到了洛阳宫中的御医,就算叔杨在外有通天的本领,还能找到更好的人吗?”
安庆和哑然。不愧是在哪都能呼朋唤友、生根发芽的李舒。如今就连他自己想要找到太医,都不是件容易事。
“就算我嫁给你,你把我带出宫,还能将永王和广平王的一家子带出宫去吗?”李舒继续道,“说闲话的且不管,你能瞒住你次兄和阿耶?”
安庆和张了张嘴,没话说。
要是放在一年之前还好,那时候他和兄长、阿耶之间还勉强有温情。
自从举家起兵,沙场奔忙,这父子兄弟是越做越不顺。如今见面,谁看谁都不顺眼,更别提此事涉及唐宫亲眷……李舒几个人仍能活在掖庭宫,没成为大军开拔的祭品或安禄山后宫的玩物,都已经是安庆和费劲心思和颜面,拼命争取之后的结果了。
“李侦……年纪小,长身体时吃得多,”安庆和说着掏出个荷包来放在桌上,“你拿着给管事说点好话。”
看李舒没动作,安庆和又道,“你……别不好意思,我现在能做的也不多了。”
李舒将荷包收入囊中。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道,“你们杀了李侦不知道多少亲眷,给他买点吃的又怎么了?”
“李舒,”安庆和听得心中一抽,“你这话说的……我长兄死的不冤枉吗?”
“嗯?”李舒斜着眼睛睨过去,“你阿耶计划起事之时,可想过你长兄的安危?”
安庆和一拍桌子,“当时我阿耶倘若当真进宫去观礼,还能活着回来吗?”
李舒看了他一眼,安庆和也缓缓收起拍桌的手。
“……这些事情,不过是个抉择罢了,本没有对错的,”李舒最终说,“可不论‘冤有头债有主’而肆意乱杀,是不是终究不和道义。”
“我书读得不好,有些道理都是咱们一起听过的,你那么聪明,记得一定比我好。”
两人相对坐着,恍惚间仿若真回到了十几年前。
彼时安叔杨是李舒于私塾课堂上最坚强的后盾,永远热心且无私地将功课奉献给她、任君采撷。
“你方才说事无对错,只在选择,”安庆和道,“可你如今落得此般境地,不就是因为没得选——我也一样,李舒,我们一样无能为力。”
“前方战事不好?”李舒看他满面愁容,问了一句。
他点点头。起兵半年,时运好像终于再没有站在他们这一边。广平王任兵马大元帅之后,朝中战力得到有效部署。各地的抵抗顽强而激烈,好像一年前那个脆弱的王朝只是镜花水月。
安庆和无奈点头。
前线吃紧,阿耶和兄长的矛盾不断,他选择站在安庆绪一方,终于再不能继续安守洛阳,而是出征去往前线。
“我要走了,以后没人罩着你,自己多小心吧,”他站起身来拍拍衣角上的浮灰。
当年他独身留在长安。
繁华也好,喧嚣也罢,都只是长安人的。
不论他的房子里有多少珠玉锦帛,他的同窗都是什么名流豪绅,安庆和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胡人小孩。他的眼睛看什么都是新奇、他的舌头从没尝过这些佳肴美馔、他说话带着北地的口音,从不敢主动和谁家的公子搭话——娘子更不用说。
直到……
李舒抄人功课从不上心,往往一字不改便敢交上去,夫子轻易看出来,就将李舒和提供抄本的人一同罚站。直到她终于看上了字写得太烂的安庆和——夫子不愿意细看他的功课,往往草草批阅一二就作罢。
“咱们交换,”小李舒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有我在,从今以后,长安城中,你横着走。”
后来在范阳相见时,安庆和提过一嘴感谢的话。
可能是因为她如此勒索过的人太多,又或者是因为年岁太长,她的记性本就差得出奇……李舒早就不记得了。
只可惜我没本领,安庆和想着,从前不能让你在范阳“横着走”,如今也不能叫你在洛阳“横着走”。
我安叔杨流连人世二十余载,竟终究没有个地方,能真算是自己的地盘。
“叔杨,”李舒叫住他。
安庆和回头看她。
“我知道,你终究要挥刀向唐人,”她淡声道,语意中有细微的颤抖,“不过我太自私……终究还是希望我认识的人都能活着。”
叔杨笑着点点头。
他大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
……谢谢你,李舒心道,安叔杨。
她抹了抹满脸的泪。
可悲之事太多,她不能确切地说这眼泪是为谁而流。
只能说大概是因为倩悦,又或者总有那么一丝与安叔杨有关。
掖庭宫的日子就算再劳碌,也终究强过安禄山的后宫。
李舒稍微想过,觉得自己大约会先想想办法逃跑,如果不行就只好自我了结——至于那两位娘娘,更不必说。可是转念一想,她们几个也就罢了,小瑶呢?李侦呢——他还这么小,把他孤身留在洛阳宫中,他怎么活?
于是结局如何……未可知。
半年来倩悦和沈娘轮着生病,小瑶疲于和各路李舒安排来的医士打交道,自己都快成了个半吊子大夫。
“阿姊,你可真厉害。”
那天,又是超额将洗衣裳的姊妹俩在傍晚加班,侦儿小小一个身板,挑不动扁担,就拿着小桶一趟趟地给两个人打水。
“怎么厉害了?”李舒把棒槌往旁边一扔,甩甩酸痛的手腕,“快速洗衣大法?”
她说着手上沾了清水去逗小瑶。
收手时李舒眼光扫过自己手掌,李舒一愣——这皱纹满布的皮肤……可还是自己的手吗?
“……阿姊!”她笑着躲开,两个人转眼又黏在一处。
看到小瑶手边罗列得整齐的襦裙,和愈发熟练的动作。李舒不免叹了口气——她们几个还把小瑶当成小孩子,殊不知人家早已长大。
小瑶:“我是佩服阿姊你身体好,这么长时间,大姊姊和沈娘娘都轮着病了几轮,你还一点事没有,天天东跑西跑的张罗,也不见疲累。”
李舒:“我不见疲累?你看我的眼袋,都要掉到下巴上去了!”
小瑶:“这算什么?”
她说着就把脸凑到李舒面前,“阿姊看我。”
李舒拍拍她面颊,果然满眼倦意。
李舒:“我总是这样的,有事情的时候从来坚强得要命,闲下来的时候反而多事。”
便如当年进大理寺狱时,连李振山都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小时候的阴影而出问题,可她却坚强得非人一般,硬生生挺到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
“啊……也是,”小瑶点头道,“我还记得阿姊你刚进府的时候,病了一整个冬天呢。”
那时候……
李舒的心,猛地抽搐一下。
那是天宝十一年……转眼间,竟然快五年过去了。
“那时候是心病,”她道,“不算数。”
……
至德元年十二月,远在江陵的永王扔掉了灵武朝堂送来的圣旨,决心驻守江陵,而不是前往蜀地护卫玄宗。
“叛军近在眼前,眼看就要打到睢阳!前方战备如今是谁在养着?是江陵!是江陵的赋税!我走了前方怎么办?江陵又交给谁来管!”永王刚叫人把御史安顿好,关上门来就开始怒吼。
“你该对着他去吼,关上门来喊有什么用?”郑煜将人拉回来,重重叹了口气。
屋内一众江陵属官俱是颜色惨淡,其中连连叹息之人说来也很眼熟——郑煜在晋州时机缘巧合之下遇到的书生姜戍。他在晋州仕途不通,辗转求职竟然奔波到了江陵,到现在也已经在郑煜手下奋斗了三年有余。
“听闻圣人……太上皇、太上皇已经颁布圣旨送往灵武,承认……陛下的皇位,”姜戍开口。
他们与灵武的联络刚刚勉强恢复,还来不及整理战况,就忽地听说外面改换了天地。一众文臣武将猝不及防,还没想明白究竟应该听谁的号令。
“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是圣人先下诏书让位,太子殿下才顺理成章即位?”怀化将军高仙琦大声道,生怕他人听不清似的,“要我说,这就是篡位!”
“你闭嘴!”郑煜喝了一声。
此人便是郑煜刚到荆州时在军中最难对付的刺头,谁想到几年相处下来,竟然有了过命的交情。
“怎么,子熙?我说的不对?”高仙琦哼哼一声,“不然他太子为什么着急把咱们殿下往蜀地撵啊?现在江陵是什么状况——又有钱又有兵,你郑子熙在此地五年,论起江陵军政谁能比你还了解?”
“可是方才谕旨咱们也听到了,”姜戍适时插话,“陛下让子熙和殿下同往,领淮南道节度使高适兼管此地——”
“去他妈的高适!”高仙琦大骂,“一个写诗的文人,他懂个什么带兵?”
一句话骂了一屋子人,郑煜没什么好脸色,往他头盔上“叮当”就是一掌。
姜戍看着总算露出点笑意,“高公文书出身,去年还在任监察室,让他带兵,肯定和咱们子熙君没法比就是了。”
“尊哪个朝廷,做什么事,”郑煜缓缓开口,“都听殿下的。”
他看向永王,目光灼灼。
“殿下说,‘咱们向灵武下跪’,那咱们就老老实实地跪着,”他道,“若殿下不想跪,那我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能叫殿下的膝盖打个弯。”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