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一载,冬月初九。

    裴徽去参加了永王迎娶侧妃的筵席。

    世人都说他将要成为太子的女婿,也该跟太子身边的人都搞好关系。

    可只有裴徽自己知道,他只是想要看看永王新娶的侧妃而已。

    那一天很冷,雪下了一整天——也不知道钦天监那一帮子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婚宴很简单,新妇很漂亮。

    虽然他只遥遥看了一眼,还是隔着茫茫人海,和她面前却扇。

    他却仍然觉得惊艳——在狱中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娘子,原来只要随便打扮一二,也能明艳成这个样子。

    只是可惜她并不开怀。

    也是,裴徽心道。

    有谁嫁给永王会开怀?

    裴徽暗骂了一声,还不如嫁给我呢。

    好歹跟着我,哪怕做个小妾,不也日日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给什么,全长安、啊不——整个大唐、四海九州,只要是船桨和牛马能到的地方,就没有他裴徽去不了的。

    何苦到这高墙里面活受罪……

    想了一遭,已经看不到娘子的身影,他饮尽了杯中酒,拍拍屁|股告辞。

    从大理寺出来之后,裴徽就不再杀人了。

    从前他从没觉得人命是个多重要的事情。反正从小到大,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命如草芥的奴仆。

    只是那时候……那时候太子叫人拎着李振山的衣领子,威胁李舒的时候。

    狱中的日子太枯燥。

    哪怕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变态,李舒也还是常常和他唠几句。

    他知道李舒和李振山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

    他看出来李振山也是个像自己阿娘那样不太管儿女死活的人,甚至可以说比他那形同陌路的阿娘也好不到哪去。更甚者……要不是这老翁从中作梗,李舒和她那情郎,可能都拖不到天宝十一年便早早成亲了。

    呵,他那情郎。

    说起来可笑,她刚开始还怕被他知道,此人就是将他送进监牢的烦人精郑煜。

    殊不知他在和郑煜打交道之前,就老早听过探花郎和“长安马球第一”的八卦消息了。

    那时候……哪怕对着这样一个阿耶,她还是眼都没眨,就舍弃了自己的姻缘。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裴徽都只觉得震撼,直到他自己也当了父亲,才终于明白了一些血浓于水的亲情、没法割舍的血缘羁绊,究竟长成什么样。

    出人意料地,他和郡主的婚姻莫名其妙的和谐。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日日在外面买醉,和全长安城的名妓纠缠不清。

    郡主也不像传闻中的皇室子弟一般骄奢淫逸,最起码,比起他阿娘这半个皇亲可是好太多了——阿娘并不喜欢她,不过没关系,阿娘常常在宫里,连他都懒得管,更别提会有什么婆媳矛盾。

    李舒和东宫中的孩子们玩儿得都挺好。

    可能是因为性格吧,裴徽想着,就像是、就像是什么呢……

    他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个恰当的。

    就像是黑夜中的一盏烛吧……在大理寺狱,那么艰难的地方,寻常娘子早就不行了,她竟然还能分出神来和阿耶吵嘴,还和他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小人交谈甚欢,实在是……有点太强大了。

    遇见李舒之前,裴徽被关了一个多月,他觉得要是再这么下去,自己可能就枯死在这里了。

    可是李舒来了,他好像就有了新生。

    这样生命力旺盛的人,小孩子怎么会不喜欢呢?

    一盏烛火……

    可是裴徽知道她的弱点。

    她怕黑。

    很怕。

    大理寺狱很黑,很安静。

    到了晚上更是。

    从前习惯了夜夜笙歌的裴徽根本适应不了。

    可是也亏得他铺张浪费的性子,常常叫人点灯装扮。

    他不止一次在半夜因思念曾经的奢靡辉煌而辗转难眠,看到李舒抱成一小团眼睛死死盯着他身边灿烂的烛光落泪。

    有那么几回,裴徽还估摸着是不是这小娘子没抵抗住自己的美|色|诱惑,真看上自己了……

    可是直到他吩咐人给李舒牢房里面安排点蜡烛,李舒就再不看自己了。

    捧着灯火,她的觉睡得不是一般的安稳。

    啧,小娘子。

    裴徽暗自嫌弃,看着总是牛气哄哄,还不是黑天的时候偷偷抹眼泪。

    几年下来,尤其是裴徽有了儿子、常常带他到东宫和这些表兄妹小聚的机会多了以后,他和李舒非但没疏远,反而更加熟稔了。

    他大儿更是,见李舒比见他亲多了。

    “舒娘娘故事讲得好,人又美,”他大儿说,“阿耶你一看就叫人害怕。”

    妻子笑着佯装教训儿子,裴徽却暗暗叹了口气。

    是啊,谁让我杀人太多呢?

    “侦叔叔怕大老虎,适哥哥怕大贪官,舒娘娘说怕‘孤灯不明’,阿耶,‘孤灯不明’是什么呀?”大儿眨眼睛看他。

    “你是不是听错了呀,”妻子柔声说着,唤奶娘将大儿带走了。

    裴徽心里却一阵阵地不是滋味。

    孤灯不明。

    他可太知道了。

    那人大半夜地看着烛光掉眼泪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里。

    裴徽叹了好多口气,晚饭喝了两盅酒才堪堪压下去。

    这算什么事呢?

    看着温柔体贴的妻子,裴徽有些郁闷。

    自己为什么总想到李舒呢?难道是先前花心的毛病又犯了?

    可是他扪心自问,裴徽所爱之人是谁?

    必定是妻子。

    可对李舒呢?

    虽然说过要娶她的玩笑话,可是别的情谊?半点没有。

    只是看她过的不好,总有点难受。

    还好有许多例子供他参考。

    一阵观察下来,他发现李舒和广平王、与永王,甚至和建宁王的关系都不错。和永王更是,这俩人虽有夫妻之名,可是人家站在一起,就像是兄妹,或者知交老友……

    是了!

    裴徽一拍大腿,老朋友。

    这人不就是他裴徽的患难之交吗?

    后来他将这番论断与妻子讲了,被她嘲笑良久。说他独贯了,身边连个朋友都没有,怪不得纠结成这样。

    独。

    是了。

    裴徽笑起来,他裴郎向来只交酒肉朋友。

    一进大理寺,没了酒肉,哪还有朋友?

    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

    他抱着自己的娃美滋滋地想着,有爱人,还有朋友,裴徽人生圆满。

    ……

    可是恶人怎么人生圆满呢?

    ……

    天宝十五载。

    那是仲夏。

    阿娘慌慌张张地回家收拾财宝,叫他带上全家赶紧进宫。

    那时候他还不相信,远在平卢的叛军能如此快地突破潼关。

    直到进了宫他才知道,圣人已经跑了,一国之君要把都城留给安禄山的叛军了。

    来不及想别的,他慌张地把妻儿安顿好。

    直到夜半三更,车队快要开动,他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除了在宫中的后妃、皇子、东宫后眷,从宫外被召回的,竟然只有……贵妃几个姊妹,和杨国忠!

    裴徽心脏倏地收紧。

    就在这一瞬间,他猛地想到了李舒。

    “我们走后……长安会如何?”他颤着声去问母亲。

    那人忙着打点行装,哪有心思搭理自己。

    “贵妃说了,最多再过一天,长安就会被攻破,还能如何?”她道,“安禄山占了长安,别屠城就不错了。”

    裴徽再站不住,他拔腿就要走,“我要出宫。”

    虢国夫人猛地回头,“你疯了?”

    妻子也吓得够呛,儿子哭闹起来。

    裴徽被儿子的哭声喊回来了,此刻不能横生枝节……

    他从车中堆砌的财宝箱里抓了一大把,拿在手中就往外走。

    在母亲身后跟着的内监中,有几个因为尚有亲人在长安,此时难过不已。

    “你,”裴徽猛地抓了一个,叫他抬起头,“家在长安?”

    内侍像捣蒜一样地点头,抿着嘴憋眼泪。

    “帮我带句话到永王府,”他说,“这些都是你的。”

    内侍一听能够出宫,眼睛都在冒光。

    裴徽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解下进出宫禁的腰牌放到他手上。

    “回去叫你家人一起跑——要是让我知道你没有去永王府……”

    “小人一定带到,”那人跪在地上磕头,“公子救命之恩,小人九死难报!”

    话毕,内侍就跑了。

    “你疯了?圣人严禁透露半点风声——”虢国夫人上前对儿子吼。

    裴徽没有理她,反而转扯撤掉了她的进宫腰牌。还将身边能收的腰牌都按照第一个的样子,连着吩咐了五六个人出宫去。

    车队出发,虢国夫人很快就去和贵妃混在一起,再没心思管他们。

    裴徽一颗心还悬着,揽住自己妻儿犯愁。

    “……永王殿下府上,定还有其他人记挂着,”妻子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不会的,”裴徽看了看夜色。

    漆黑如墨,没有半点星辰。

    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太子就在宫中。

    连他都想舍弃永王一家,还有谁有闲心插手?

    “永王殿下还在外征战,我真是想不明白……”妻子叹了一口。

    人命不值钱,这有什么可不明白的。

    裴徽心道。

    只可惜啊……我从很久以前就不这么想了。

    ……

    杨国忠被杀,贵妃自尽。

    马嵬驿,裴徽朦胧着睡眼,刚刚得知这个消息,就被人绑了。

    一棒子削晕,又堆在个墙角上。

    裴徽昏迷了不知道多久,才被饿醒。

    屋子里臭得要命,等到他已经饿得再感觉不到饿的时候,终于有人进来了。

    那人将他脑袋上罩着的东西掀起来,裴徽眨了好久的眼才终于适应光明。

    面前是个披坚执锐的将军。

    他周身陷在铁甲中,裴徽一时没认出来。

    “他们要把你也杀了,”郑煜淡声道,“你阿娘已经被处死。”

    这声音一出来,裴徽才终于对上号——这不是——烦人精!

    “嚯,我寻思是谁呢,”他竟然有点想笑,“你怎么变这么多?我差点没认出来。”

    郑煜皱眉看他。

    裴徽形容狼狈,实在不可辨认。

    “嗐,我嘛,”他道,“把翠玉阁烧了的那个。”

    郑煜终于对上号了。

    他深吸一口气,抽刀出鞘,“那你死得也不算冤。”

    “不冤不冤,”事到临头,裴徽竟然还有点豁达开明的意思。

    “就是……能不能跟你打听点事,”他向后靠在墙上,一副支使仆从的神情对郑煜道。

    郑煜没吭声,他就顾自说起来,“我妻儿——”

    “郡主和小公子自然平安,”郑煜道,“广平王殿下也在,他自会护着妹妹。”

    “啊……”裴徽长舒了口气,那就没事了。

    只是……希望他们别为自己伤心太久就好。

    “呃,其实,还有个事……”他看着郑煜,“你知不知道,永王的家眷……”

    郑煜脸色一沉,裴徽心道不好。

    况且……这人想必还惦记着李舒呢,自己这话一出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呢嘛。

    “可不关我的事啊,是圣人和太子不让宫外的皇亲走的,”他赶紧补了一句。

    “她……”郑煜瞬间红了眼睛,“他们都死了。”

    啊……

    原来她死了啊。

    两人相视,竟默了一阵。

    裴徽心里倏地一抽。

    他一直以为坏人才会死的,原来……好人也会死的哦。

    他挣扎着站起来,身上的绳子早就被他悄然磨断了几处。

    郑煜却沉浸在情绪中没有注意,转眼猛地发现人已经到了跟前,他情急之下后退一步,一声巨响——他撞倒了身后摞起来的杂物。

    噼啪一阵,刚才还威武的将军被些桌椅给砸趴在地上。

    裴徽嘿嘿笑了两声,将压在郑煜身上的东西挪走,又伸手去扶他。

    郑煜也有点蒙,头一次见到死到临头还救刽子手的人。

    手还没拉到郑煜,裴徽突然看到落在一旁地上的一个小木牌。

    刚才还没见,郑煜掉的?

    “这什么……”

    手比脑子快在,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拿了在手中。

    郑煜挣扎着起来,还是晚了一步。

    “桃符啊……辟邪——”

    裴徽的声音顿住,他看清了木牌上的字。

    “舒窈”

    啧。

    他笑了一声,把东西塞到郑煜手中。

    “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喃喃。

    不待郑煜转身,他已经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佩刀。

    抬手就是往脖子上一抹——他见的杀人场面也不算少,这样应该快点。

    恍惚间想起的竟然是在大理寺狱中。

    那小娘子谄媚地跟大理寺卿认亲戚。

    “你看,”她说,“我闺名舒窈,他都不记得啦!”

    可惜啊,他想着。

    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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