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璘在最危急时到了江陵。

    半年来各项举措行之有效,江陵非但免受战乱之苦,还正常生产,甚至向外供应多处军费。再加上郑煜在此间五年耕耘,江陵几郡上下齐心。

    姜戍抬眼看了看郑煜,又偏头去看永王。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这两人身上莫名燃起一团火。

    自从两人这二人匆匆自马嵬驿折返,他们周身气质都变得不一样。

    永王悲戚异常,子熙君却愈发有种不要命的狠厉——宛若自己只是桶火油,就差冲到谁的身上去同归于尽。

    他寒窗十几年,郁郁不得志,又曾在晋州亲历王朝腐|败的恶果。

    在江陵的这段时间,姜戍宛若新生。

    看着看着,他好像也已经被那团火点燃。

    “……只要殿下愿意,”他道,“姜戍誓死追随。”

    “干!”高仙琦拍着案子站起来,“我早他娘的看那帮酒囊饭袋不顺眼了,这篡位的皇帝不尊也罢!”

    “……”

    永王久久没有说话。

    他开口的时候,泪水已经堵塞喉咙。

    “……子熙,”他抬眸缓道,“他们两个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

    他想要留在此间,无非是还想护江陵安定。

    可是依自己阿兄的气性,他一旦违逆了“圣旨”,阿兄是会先顾着前方的战事,还是身后意图不轨的手足?

    郑煜倚靠在身后冰凉的墙面上。

    他手指缩回袖子中,碾到了一方手帕,指纹之上是他熟悉无比的绣字纹路……只有如此他才勉强镇定。

    “容瑾,”他几近绝望地道,“我求的是什么,你不明白吗?”

    ……

    “阿郎,我如今是越来越不明白你了。”

    函清抹着脑袋上的汗珠子,跟在郑煜后面巡视。

    立整的军|队正操练着,一举一动中流露出的满是训练有素的优秀品质。这样一支队伍,是郑煜花了四年有余才铸就的,千锤百炼地打磨好,给永王护卫他的子民的……而不是如今叫随便什么人来接手,给拉到最凶残的战场上,给不知什么人当马前卒的。

    “别怪我函清将话说得明白,您二人这么做,不就等同谋反吗?”函清压低了声音,“现在是前面安禄山和史思明闹腾着,难道等平息了安乱,太子殿下就能不追究你们今日抗旨的罪过?”

    函清心里面苦。

    自己不过是催了一趟粮草,从出门到如今回来拢共用了不超过两个时辰,谁想到刚一进了军大营,就看到圣人派来的御史被他家阿郎拎着领子踹出了门。

    御史面容悲戚,嘴上叫骂不停,一手不忘将冠扶正,另一手去捞被郑煜扔远的“圣旨”,眼见着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几人视野之中。

    “你不要胡诌,”郑煜转过头去,抬起食指点了点函清,“殿下没答应,眼下正在写书信,要跟太子陈述其中利害。”

    “胡诌?”函清指着自己的胸口。

    陈述利害?

    不论什么人,既然已经坐在天子的宝座之上,还会允许他人来挑战自己的权威吗?

    ……胡诌的是谁?

    郑煜别过眼去,没有看他。

    “我是真不明白了,阿郎,”函清又上前了两步,“自从舒娘子去了以后,你宛若行尸走肉一般,日夜痛苦。容函清说句不该说的话,既然这么舍不得舒娘子,您当初为什么不干脆带着她远走高飞——”

    “当时她活着,我不能叫她涉险,”郑煜打断他。

    “……那你想想殿下呢?想想江陵的百姓,再想想……哪怕想想我呢?这世上就当真再没什么东西值得你留恋吗?”

    郑煜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现在还站在你面前,跟你说着话?”

    郑煜:“而不是赶紧去陪她?”

    ……函清被震得打了个寒颤。

    “阿郎你不能……不能这么想啊,”函清硕大一滴汗珠从脑门上掉下来,“这谋逆造反是诛九族的营生,虽然阿郎你举目无亲的,函清我也孤儿一个,但是——”

    “如果连累了你们,是我的过失,”郑煜道,“不过眼下不是谋反,你先别急着给事情定性。”

    “殿下已经给灵武去信,这些年来我自认对太子还有点了解,他不是那种为了弄权会牺牲生民的人……更何况还有广平王,他若尽力周旋,太子不会看不清局势……”

    话还没有说完,只见一个兵士匆匆跑过来,他气喘呼呼地跪倒在郑煜面前,“长史!不好了。”

    郑煜上前一把将人拽起来,“什么事,如此慌张。”

    “前方部|队来报,”那人交手行了一礼,“有大军朝九江方向集结,数量不小,且辎重颇丰,看着是……是攻城的架势。”

    郑煜倏地皱眉,“‘不小’是多少?”

    “少说也有……十万。”

    函清倒吸了一口凉气。

    函清:“叛军疲于应付正往洛阳的宇文川,更有睢阳在前阻拦,上哪去凑这么多的兵马,悄无声息地到我江陵的地界上来?”

    郑煜拧紧了眉心,“……只怕,不会是安军。”

    一语成谶。

    两日后,“朝廷”御史又至,这一次,他在城门外高声宣读着讨伐永王的檄文,大斥其趁乱谋反,若不快快打开城门束手就擒,便不要怪圣人不念手足之情,举兵讨伐之。

    声情并茂,文笔优美。

    看着像是出自名声在外的边塞文人之手。

    短短两日,这御史总不会是回了趟灵武再返回来……

    正在战时,恐怕他宣旨被拒的事情还没传回灵武呢吧?永王的书信也不过刚刚递出而已。

    淮南道节度使高适、淮南西道节度使来瑱、江东节度使韦陟,三家出动,重病围城,江陵瞬间便被围如铁桶。

    ……

    “你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建宁王拍了桌子,被恼羞成怒的李亨派人扔出了屋子。

    “自安禄山起兵之时,他便往江陵,还手握重兵,眼看半壁江山沦陷,却从未有过支援——江南富有水土,如今只有他自己的赋税收得最开怀,还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势力,他真当朕已经瞎了吗?”

    “他李璘有什么能耐?他能驾驭兵卒吗?他能运用兵法吗?朕叫高适去等着接他,他都能当着御史的面抗旨——他要怎么样,他还想怎么样?守着江陵,他李璘要自立为王吗?”

    “我呸!”被扔到门外的建宁王,已经全然顾不得形象,“登基不过几个月,你怎么就变成了这独断专行的昏聩德行!江陵本就兵少,小叔忙着招兵买马训练士卒还错了不成?莫说前方军费,就是你今日吃的细粮,没准都靠着江陵上贡的赋税!”

    “李倓!”广平王大吼一声,对阿耶一作揖,赶忙冲出去捂住他的嘴。

    李倓:“你要干什么?李俶!连你也这样想小叔吗?阿兄!”

    “你闭嘴吧!”广平王上前,对着李倓的脸就是一个大嘴巴。

    “阿耶叫永王去蜀地的圣旨和平叛大军一起到,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他现在不知道被谁挑拨的正在气头上,你怎么还捋着杆子往上爬呢?”出了门,广平王拎着李倓的耳朵压低声音说,生怕漏出来半个字。

    “给我把他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见!”李亨的话从屋中传出来,“尤其是你,李俶!”

    广平王闻声,压着李倓的脑袋两人一齐跪下去。

    “把弟弟教导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失职,你也好好在屋里反省罢!”他道。

    几个兵士上来,押走了还在挣扎不停的李倓。

    广平王孤零零地跪在地上,望着屋中亮起的灯火叹气。

    从阿耶登基的那一刻起,这人……便当真不是自己的阿耶了。

    从前他们是父子,不论什么想法都能相互商量,就是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也能相互辩论,有商有量。

    可如今他们是君臣。

    臣子怎么能有在君主面前争执的权利呢?

    臣子能说出自己的见解,入了君王的耳朵,就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跟别说奢求君王的采纳……

    被关押的李倓、自己即将面临的禁足生活、远在江陵的小叔的处境,还有即将开展反攻洛阳计划的宇文川……

    李俶狠狠揉了揉眉心,自己本应该在战场上搏杀,谁知道阿耶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那张良娣——张贵妃的儿子如此上心,甚至几次透露出想要立为太子的意思……朝中他的势力不敢再叫主子在外拼杀,想了八百个理由将他从前线拽了回来。

    而今……

    眼前,李辅国笑吟吟地从屋子里面迈出来,离得老远就给自己行了一礼——此人奸诈非常,眼看着朝中的风儿一个劲儿地往张贵妃那吹,他倒是样子做得足,半个也不得罪。

    “殿下,天气凉,您还是赶紧起来,回屋歇着吧?”他说着递来一盏宫灯,“陛下就是在气头上,心里哪能不惦记自己亲儿子呢?”

    广平王被他这一脸的笑瘆出一身鸡皮疙瘩。心道我阿耶惦不惦记我兄弟二人,我是真不知道,但是你李辅国谁都惦记,倒是真的。

    “劳烦李将军了,”李亨也做足了面子,接过那宫灯来。

    他被这灯火晃得眼眶微酸。

    心道如今这局势,自己说一句孤立无援不为过……处处都是艰难险阻,往哪走都是南墙,也只有回到家中……

    杨妃早就随着马嵬驿贵妃的一缕孤魂倾颓了,发妻沈氏又不幸在长安被安氏贼人所屠。广平王的后宫如今无比安宁,只有一个刚刚诞下二公子的独孤氏。

    她温柔娴静,美貌不输沈氏,而且从不对自己的事情多嘴,一心叫自己开怀舒心……

    应当是这样的,广平王想着,家,就该是这样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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