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堆放的都是些维修工具和杂物,空间不甚宽敞,木制地板用白笔画着尸体轮廓线条,四壁只余小扇天窗,直直地投进来一道尘埃滚滚的光柱。
贺峥注意力率先被挂在角落墙壁上的睡衣给吸引住。
是俩姐妹被害那晚身上穿的。
“有点意思。”
“怎么?”
“她们是自愿下来的。”贺峥朝墙面上挂着的衣服抬了抬下巴,“什么情况下她们还有空脱了衣服挂地整整齐齐?反正不是被胁迫。”
“如果不是她们自己挂的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不是胡来。先不提他在床上玩得好好的干嘛要转到地下室…”贺峥看向她,颇似戏谑道:“就算是转了,以录像带上她们的玩法,你觉得还有重新穿衣服的必要吗?”
秦尤想了想说:“我之前经手过一件案子,委托人是个富得流油的继承人,却专门喜欢大晚上去抢钱,有次抢了一辆押运车,结果到手之后他直接把数百万的现金从高楼天台上洒下去了。”
“为什么?”
“谁知道呢?”她耸耸肩,“我想说的是,这世界上多得是奇奇怪怪没有动机可以去解释、但又确实存在的事情。”
“偶然性可不适用于破案。”贺峥在一堆工具箱里翻翻捡捡,头也不抬地说:“再者,万事都有起承转合的缘由,说不定你那个客户热衷激情犯罪,享受被人追崇膜拜和当救世主的感觉。就跟你一样。”
贺峥笑看她:“通天撒钱这种壮举你不也干过?你敢说他们脸上那种喜悦没有满足到你、你不是喜欢看众生皆蝼蚁?”
秦尤:“……”
“你看吧,心理影响甚至是导致行为。”
“……”
“但胡来只是个贪财好色的政客,所以我不认为他的心理成分有复杂到那个程度,他比你还简单呢。”
“你的意思是我很复杂了?”
贺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秦尤又问:“这算是褒义还是贬义?”
他摇摇头恍若呓语:“我也不知道,但…”
“什么?”
但正是你的复杂造就了你,或许这就是你的迷人之处。
他没说话,秦尤便道:“贺队犯罪心理讲得头头是道,却分析不来我?”
贺峥失笑,从兜里掏出纸张和笔递给她说:“随便写行字。”
虽是奇怪他意欲何为,但还是照做。
一分钟后贺峥接过纸张,粗略扫了眼说:“从书写笔迹也能大致分析一个人的心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笔迹学。从你写的‘只’、‘事’的上半部分可以看出你聪明,下半部分的瘦削笔法则说明你非常细致严谨,但如果把字体倾斜的角度和运笔的力度结合起来,就可以看出你极度自我,完全丧失同情心,并且倾向于…反社会人格。”
秦尤从鼻间哼出个懒懒散散的调子,挑了下眉尾莞尔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贺峥笑了下,继续搜查四周。
虽然千岛那边已经搜过一遍,但万一有什么漏掉的线索呢?一件案子,即便最微小的、最不引人注意的细节,保不准也能在关键时刻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而以他的经验,往往是这些细节才使得谜团拨云见日。
果不其然,他在货架底下扒拉出来一个易拉罐的拉环。
秦尤嗤道:“这小东西有什么用?喝完饮料随手乱扔不是很正常?”
“她们冰箱里的罐装饮料没有这种红色的拉环,而且俩姐妹强迫症,习惯养成不会随手乱扔。不过照这小口式的拉环,指纹提取恐怕比较困难。”
但贺峥还是打包好装进了兜里,接着来回踱步环顾四周,脑海中画面在推演:“当晚有人来了,还是个认识的,以某种借口把人骗到了地下室,先是姐姐——他不可能同时对两个人下手,势必会让另一个人钻了空子造成幅度较强烈的反抗——妹妹下来查看情况,于是,俩姐妹都成为了囊中之物,接着脱了她们的衣服,拍摄她们一点点窒息而死的视频,这空间躺两个人不太宽敞,衣服乱七八糟扔在地上就更不方便了,所以…”
他挂去了墙上?
太牵强,这又不是自己家,随手扔就近的货架、杂物堆上都行,可偏偏挂去了角落墙壁的钉钩上。
凶手不慌不忙?或是也有爱整洁的强迫症?
贺峥眉峰轻蹙,兀自思索着,
秦尤道:“俩姐妹不是有个共同的男朋友吗?他一来发现自己被绿,奸/夫淫/妇还赤/条条地躺床上,不得气疯了?红杏出墙可是世界第二大杀人理由。”
“第一呢?”
“还能是什么?钱啊。”秦尤说完顿了顿,“但胡来毫发无损,甚至一觉睡到翌日下午…一个正常男人捉奸在床,反应应当会很激烈…不对不对,不能假定真实或是潜在真实的真实。”
通俗点来讲就是他们目前所知的经过都是胡来一张嘴叙述的,并且他很有说谎的嫌疑,也就意味着不能在这个框架基础上去推论。
贺峥笑说:“没点脑子的人估计都要被你绕晕了。”
他不是没脑子的人,明白她意思,也预料到她接下来要问什么,抢先一步道:“问过周边邻居了,都说当晚没听见什么可疑的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死了。”
秦尤默然片刻道:“未必是熟人骗到地下室的,还记得议员叫嚷的阴谋吗?如果一开门就有把枪对着你的脸,那你什么都会照做的。”
贺峥没吭声,这时楼上忽而传来异样的动静,俩人对视一眼,贺峥说:“我上去看看。”
他贴着木质楼梯轻手轻脚地往上走,眼风一转没在客厅厨房瞧见什么人影,倒听见几道“咔擦咔擦”的声音。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照相机按快门。
贺峥大步流星往上走,果不其然在卧室里看到了一名穿着小西装举着相机正四处拍个不停的女记者。
“喂,谁让你闯进来的?”
女记者瞅见他,脸色微变,忙不迭挎起相机要从阳台溜之大吉,可惜她的风火轮敌不过贺峥天生占优势的两条大长腿,他两步并一步迅速逮住对方,边夺相机边斥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不顾职业操守的媒体人在,舆论风气才会恶化成这样,人血馒头吃得还不够过瘾吗?”
女记者不服气:“什么叫就是因为我们?观众喜欢看——”
“观众喜欢看十八/禁你也满平台给他放十八/禁去?你们本来就是传播途径的关卡,不筛选什么能播什么不能播也就算了,还为了热度大肆宣扬。这案子要是出现了什么模仿犯,你们有一半责任。”
记者被怼得哑口无言,片刻又反唇相讥道:“舆论场又不是只靠我们一家运转,就算我不播别人也会播!结果有什么两样?”
贺峥瞥她一眼:“别人吃屎你也跟着吃屎?”
记者:“……”
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好不容易拍摄得来的照片一一删除,抢又抢不过,记者急眼了:“不就是几张房间照片吗!又不是尸体!还给我!”
她张牙舞爪上手抢,被他一只胳膊挡开。这小妮子短短几分钟还咔擦了不少,一张张删属实费劲,他索性取走了储存卡。
记者横眉竖目道:“你这是非法侵占他人财产!”
贺峥直截了当地说:“想告我找市局的法务部去。”
记者:“……”
贺峥又道:“还不走?破坏案发现场也可以量刑。”
记者:“……”
闷声吃了一记大亏,记者愤懑不已,抱着相机便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什么人啊都是…”贺峥嘀咕着将储存卡塞进自己口袋。
“谁?”秦尤上来问。
“没良心的记者。想用人生前相关的照片博眼球呢。”
秦尤思忖几秒道:“你们一直找不到录像带外泄的原因,有没有想过也许压根就不是从警方手里泄露出去的?”
贺峥看向她。
“晦气!真他妈晦气!”
女记者拍了拍自己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龇起牙花子好不心疼地瞅着那被弄皱的布料——这品牌西装她花了一个月工资才买的,都不能进水只能干洗,谁曾想第一次穿这昂贵的战袍就碰了壁。
唉。
怪只怪出门没看黄历。
她怏怏地正要跨上小电驴,身后传来道清平悦耳的嗓音:“等等。”
本能地捂紧了相机,待回眸看去,顿时捂地更紧了。
秦尤见状嗤笑:“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不是警察。”
记者满脸戒惕:“我知道,你是秦尤,议员聘请的律师。”
“唔,看来我盛名在外嘛。”
那可不,秦大律师向来是各大媒体的座上客、批判抨击的对象,十则新闻里有九则都是负面的,俨然新型的“恐怖/分子”、国民的娱乐宠儿。
秦尤瞥了眼她胸前的工作牌,挑眉道:“先锋报文丽野…我记得录像带好像就是你们家第一时间放出来的吧?有人给你提供物料?”
舆论相当闹腾,但网络也并非法外之地,流传的视频肯定有个源头,老黑早就着手去顺藤摸瓜了,最后就摸到这家先锋报头上。
赶巧,今儿个就碰见个先锋记者。
也不愧为先锋,万事都敢为人先。
记者板着脸道:“你想太多了,我们是跟着报道的。”
秦尤言笑晏晏:“你说谎的功夫太差劲了,从很多角度来说这是件好事。我不是警察,我只为我的委托人工作,要不然这样,你告诉我视频哪来的,我告诉你警方办案最新进展,一物换一物。”
文丽野面色有些犹豫。
秦尤又道:“舆论炒到目前这个空前绝后的地步,谁会去纠结视频来源?大家的关注点都在议员和受害人身上,但你们媒体炒来炒去也只是炒剩菜,假如这时你…”
秦尤确实是个出色的谈判专家,三言两语分析利害再抛出诱饵,真的很难不让人心动。
果真她话还没说完,文丽野就一口应下:“好!”
三分钟过后——
“你是说,录像带是匿名者提供的?”
“对!那天我第一个到报社,门口信箱里就躺着个信封,里面除了录像带什么都没有,没有落款没有邮戳,干干净净。”
“这样啊…”
“到你了。”文丽野眼睛亮亮的,“警方那边有什么进展?”
可惜她这种两眼发亮的期待碰上秦尤这等唬人不眨眼的大骗子注定只有破灭的份,她信口拈来道:“他在地下室发现了点东西,能指向凶手的线索,至于是什么…你把信封交给我,我就告诉你。”
文丽野:“……”
一句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记者半信半疑,秦尤接着忽悠:“不骗你,凶手侧写的轮廓都画出来了,只要再佐证几件事,就可以把真凶捉拿归案。届时我第一个通知你,让你继续做先锋,掌握第一手资料,你升职加薪不是问题。前提是我要得到那个信封。”
文丽野迟疑着说:“可信封上什么都没有。”
“我怎么处理那信封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需把它给我就好。”秦尤塞了个烫金的名片给她,“打电话给我。记住,别跟警方提起交易的事,不然你的一手物料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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