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峥前脚刚离开胡来便压低嗓音道:“我也是法官出身,这种案子见得多了去了,随便弄成什么入室抢劫、前男友的报复之类的,再不济是有偷窥癖的变态邻居都能行!”
法官出身?这她倒是没想到,她好整以暇:“你不是一直叫嚷着政敌的阴谋吗?”
“当然是阴谋了!凭我在市政厅里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不对劲嗅不出来?”
秦尤直觉他话里有话,便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现在就你我两个人。”
议员迟疑片刻,盯着她道:“律师保密协议。”
“自然。”
议员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一圈,确认无疑后才做贼似的低声说:“那狗娘养的有个连襟在东岛银行当行长,银行一直是最大债权人这不用我跟你说了,州政府有78的债务资金是从银行贷款的,一般用于基础设施项目建设,但我审计署有熟人,发现近一半资金违规暗中投入资本和房地产市场以及一些低水平重复建设项目,整整十几亿被‘损失浪费’!那狗娘养的胃口还真大!掏底也就算了!还——”
“还不带你。”秦尤笑着接茬,“你想分一杯羹,但人家不让你吃饼,所以你就用年关的债务审计要挟?”
胡来恨恨地吐了口气。
秦尤优哉游哉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你?你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冤枉你让你坐牢,太大费周章了。”
胡来很不屑地冷哼一声:“你想的太简单了,我死了他就真的能高枕无忧了吗?引火烧身还差不多。我也不是他随便能动的,以他那点小胆子和小伎俩,构陷我算是最有魄力的了。”
“所以你把这件事告诉我,是想利用我把他也拉下马?”
议员讥诮似的笑看她:“利用你?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能让我利用,说白了你就是政治的看门狗,还没能耐去和阴险狡诈的主人家较劲。”
秦尤长眸微眯:“小心点哦,说不定狗会反咬你一口呢。”
胡来没留意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也压根不鸟她的笑里藏刀,自顾自说道:“他们的手段太肮脏又歹毒,你斗不过,况且以我对你的认知,你大概也不会想要主动去蹚这趟浑水,所以就照着我提供给你的思路走吧,眼下最关键的是先把我弄出去。”
斗不过?
秦尤心底嗤笑,思忖片刻又道:“还有别的吗?关于案情你没对我有所保留吧胡法官?”
胡来:“我要是对你有所保留,一开始就让你那个警察男朋友滚蛋了。”
秦尤:“……”
秦尤:“注意措辞,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行吧。”胡来大大咧咧地说,“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保外就医也好,贿/赂法官也罢,我绝对不要进看守所,万一‘不小心’发生了什么暴动,我又‘不小心’死了…那一切可就太顺理成章地全了那狗娘养的阴谋了。”
秦尤起身离开。
贺峥一直杵在门口等待,见她出来后问:“你相信他说的吗?”
秦尤似笑非笑:“如果说律师是骗子,那政客就是骗子中的骗子,白痴才会相信骗子。”
就比如她问的那个还有没有保留的问题,胡来既是法官出身,那就应当十分明白律法间运转的那套——律师面见委托人,通常情况下肯定是先和委托人过一遍,分析利弊对好口供,然后在审讯的时候说给警方听。
但在这场第一次会面中,他没有要求贺峥离开,是真的如他所说再无保留,还是故意做戏给警方看?
秦尤倾向于后者。
混淆视听,最好的障眼法。
议员不是许东尼那种小白,绝不会百分百对她言听计从——哪怕是许东尼这小白,到头来不还瞒了她部分隐情吗?因此她从一开始就不指望能从议员嘴里得到不掺水的实话,即便是在没旁人干扰的私下里,亦或是律师保密协议。
秦尤预备打道回府,贺峥却拉着她往外走。
“你干嘛?”
贺峥一笑:“真真假假,去案发现场瞧瞧就知道了。”
秦尤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我又不是你们刑侦队的,才不和你为伍。”
贺峥不管不顾地拽住她:“反正你迟早都要去,咱们就友好地据当前国际形势交流一下意见,走吧秦大律师,时间不等人啊,车钥匙呢?”
贺峥十分不见外地从她包里掏出了车钥匙,一摁,停在警局门口既拉风又亮眼的保时捷便闪了两下,他又不见外地坐进了驾驶室,说道:“我车弄去修了,秦大律师人美心善,借你的征用一下吧?”
秦尤:“……”
贺峥摸了下相当有质感的方向盘,啧啧道:“秦律师,这豪车就是豪车啊,开起来手感都不一样。”
秦尤好不高贵冷艳道:“你这辈子也就只能蹭别人的车过过瘾。”
贺峥斜眼觑她,笑说:“把人蹭到了,不就有一辈子的豪车开了?”
秦尤:“……”
秦尤难以置信:“你真的是跟男足一样脸都不要了是吗?”
“反正一直以来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不就是没脸没皮嘛。”
“……”
贺峥笑了笑,车辆驶入赶往千岛的正途,他又道:“秦律师,昨晚那出是我嘴笨,不要再生我气了好不好?你说咱俩好不容易改革春风吹满地,这又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多不值得多憋屈啊。”
秦尤听得鬼火冒:“谁他妈跟你改革春风吹满地了?!”
贺峥很殷切地笑说:“那就停止战争迎来了和平吧,好吗?”
秦尤撇过脸不鸟他。
俩姐妹租住的是那种平地的复式小居,位于千岛离海边不远的不算太穷也不算有钱的社区里,不知是不是血腥凶杀案的原因,这会儿四周人影稀少,一条缓坡构成的街道上的邻居都门扉紧闭,远远的只有两三个青年在溜滑板。
房门外拉着警戒线,贴了封条,贺峥随手撕下推门而入,一股不算太明显的苦涩冷凉的药味扑面而来。
因为没有流血,尸体存放时间也不长——还是在地下室,屋内腥臭凌乱倒是算不上,相反的,桌椅板凳挂饰家居通通都很整齐简洁。
玄关右手边就是地下室,往前是开放式的厨房,小客厅,淋浴室,一间不大的卧室,木质楼梯旋转蜿蜒,是阁楼似的、低矮地近乎贴着天花板的次卧。
陈设井井有条,年轻女孩爱整洁,这不奇怪。
贺峥目光落在那小厨房的台面上,两块洗碗布叠的方方正正一丝不苟,油盐酱醋清一色用一模一样的罐装,挨着墙面码地齐整,活像列兵。
贺峥拉开壁橱,芝麻酱千岛酱之类的罐头以及麦片同样码地像列兵。
强迫症。
就连卫生间的洗浴用品也如出一辙,只不过壁橱里的储藏食品所剩无几,冰箱内更是空荡荡地一览无余——简直跟他这个悲催单身狗一样。
他在客厅面面俱到地摸索,秦尤就在那个双飞过的卧室随意走动,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床头柜的抽屉里零零散散一些小物件。
她从底下抽出了一沓略厚的相册。
下意识想坐床头,又记起这床上曾经上演过什么风流韵事,她稍带嫌恶地轻蹙了下眉头,转而坐到嵌入式的阳台的摇椅上。
大部分是俩姐妹的照片,单人照或是合影,一页页翻过去,从襁褓中的婴儿到牙牙学语的孩童,到扎羊角辫的少女,再到意气风发笑容明媚的成年期,最后是病入膏肓面容苍白、了无生机却强颜欢笑的生命终端。
早期照片里有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地很频繁,是她们那个失足落水溺毙而死的母亲。
秦尤垂眸望着,女人一袭普普通通的碎花连衣裙,眉清目朗笑容温婉,很有种秀外慧中的知性美,两个卷毛头的小女孩坐在她左右两侧,一齐沐浴在灿烂日光中荡秋千。
记忆倏尔恍惚地层叠,交相辉映出朦胧的影子,她好像看到了墨发乌浓的女人仰躺在藤蔓锦织的秋千上,阖着眼皮一晃一晃地晒午后的太阳,裙裾飘拂,像田畔慵懒恣意的车矢菊。
女人突然睁眼,粉黛轻施的唇瓣荡漾开笑意,朝她招手道:“小九,过来。”
秦尤怔忡片刻,脑海里又浮现出雪白床单血花绽放、女人躺在一片绮丽鲜艳的红色中的画面,她从汪洋成河的血水中坐起身来,笑着朝她招手:“小九,过来。”
神思好像被攫住了,她目光虚散地没有聚焦。
“烟。”耳边蓦地响起嗓音。
秦尤这才回神,指尖微微烧灼的痛后知后觉地传至神经,她猛地缩了下手,积攒的烟灰与燃到尽头的烟蒂齐齐掉落。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贺峥抓住她即将缩回去的手指,“我看看。”
白皙指腹处一点滴血似的红,他皱皱眉,又用嘴含了一下。
秦尤遍体微僵,连忙一鼓作气地抽回自己的手说:“用不着你关心!”
言罢起身朝阳台走去,将那截泯灭的烟蒂彻底扎进了窗台上一盆枯枝败叶的天竺葵里。
贺峥笑笑,低头翻看着那本相册。
相册最后一页,俩姐妹内里穿着病号服,外套一件格纹大衣,瘦巴巴地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面容苍白羸弱,冲镜头笑得很勉强。
与前面的朝气蓬勃判若两人。
相册中间空了几页,不知道是什么照片,再往后也有几张薄膜泛旧,大概是原本装载着的照片给抽走了。
贺峥拍下那最后一页。
秦尤百无聊赖地揪着天竺葵枯萎的花瓣玩,从阳台放眼望去,四下静悄悄的,光穿过林荫罅隙洒在杂乱无章的花圃草坪上,海风携着丝丝咸腥味,热意酒酿似的微醺。
“我去地下室看看,你别乱跑。”贺峥在身后说。
秦尤翻了一眼,正要跟上,脚步又顿住。
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窥觑。
联想起那胡来的议员说的“有偷窥癖的变态邻居”,她眯着眼睛张望,这片社区里的住宅结构都类似,旁边也是栋平地的复式小居,两面花窗严丝合缝,褐色帘幔遮地密不透风,给人感觉就像是主人长期外出不着家、又或是干脆无人居住。
没什么异样。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了,秦尤收起这种敏感,跟着转去了地下室。
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帘幔小幅度地掀开一角,黑魆魆的摄像镜头显山露水,一只肥胖粗短又汗津津的手接连摁下一串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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