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柔?”

    忍冬看着她,不禁愣了片刻,如堕梦中,恍惚如隔世。

    自从叔母安葬以后,她再也没与母家往来,不久后又离宫,去了江南关外。因此只在燕王府里听到了几句家中情况,李宜凝嫁入了英国公府,小弟怀盛娶了燕王妃的表妹,而怀柔则是嫁给了刘羡,跟随他到了地方。

    不想竟然会在洪州海边村落里相见。

    几年过去,当初眉目凌厉,嘴上不饶人的少女褪去了轻嫩意气,眉眼渐展,愈发想象体态窈窕,面目清冷的母亲李氏。但又和李氏不同,紧走了数步,只差没有一头撞在忍冬怀里。

    好在忍冬一句“这是我胞妹”说得及时,两名警惕的东宫卫这才收剑,许怀柔近到身前来。

    连日心惊胆战的怀柔见到血亲,心里脸上,控制不住地委屈,转瞬也就红了眼睛。

    可眼下不是姐妹叙旧的时候。

    忍冬抚着她哽咽的背脊,继续对屋内喊话:“诸位,苏公子与援兵正和海寇交战,时间紧迫,村子不能再留人了,我们要极快离开这里,你们若是疑我,我可以请我家妹子将苏经略的腰牌带进屋里,你们拿出图纸来校对。”

    农舍里又走出个面色紧张的老妪,只探头瞥了一眼。

    忍冬见她手里提着血糊糊一团新生儿胞衣,手上有些血渍,想是苏家父子安置的稳婆,将腰牌高举,又接着道:“我身边这两位是负责护送我们离开的护卫,他们手中虽然有利器刀剑,但只杀贼,你们不必害怕。收拾些吃食和御寒的衣物,挑轻便的拿,带上自家孩子,请随我们离开。”

    听闻这话,怀柔从悲意里转醒过来,回身见稳婆,忙点头,“崔妈妈,我姐姐她绝不会夸口扯谎,是苏大人让她来带我们走的。”

    老妪眼珠慌乱直转,却很相信怀柔的话,先将胞衣快速埋了。

    埋胞衣的崔妈妈大抵与苏家有旧,又十分相信怀柔,不再怀疑。

    在她敲门劝说之下,两户农舍农舍里接连有人出来,就连先前紧闭的木门也被拉开小半扇,几个面貌朴实,农妇打扮的中年妇人相继出来,前来便认苏循章的腰牌。

    匆匆认过,又急急忙忙赶回屋子里,三言两语,鼓动众人收拾,带上孩子逃命。

    这下子,先前死寂的村子一下子炸开了锅。

    大人慌忙收拾,孩子或是被紧张气氛影响哇哇大哭,或是呆愣愣地悬着鼻涕,忽闪眼睛,看眼前人来来往往,一会这个跌了,一会儿哪个打转着摔了个敦实。

    两名东宫卫在外望风看守,忍冬先将摔在地上的孩子捞起来,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土,将孩子安顿在门角上。

    房内的妇人都将忍冬视作了主心骨,一个两个不断向她问询,苏六娘的安危,援军的多少,她们要被安置到哪里,海寇数量多是不多。

    她安抚着焦灼的妇人们,顺势搭手帮忙扎包袱,安顿她们先行在外等候,抬头时,忽然见到灰头土脸的怀柔站在身后。

    这一会儿功夫,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竟像拨灰筛土过,乌眉灶眼,发髻也乱了,有些狼狈。

    忍冬问过,才知道她是去灭烟去了。

    这里多数时候是不许生火做饭的,只恐暴露所在,谁知海户家眷里出了奸细,竟然趁着苏六娘迎战海寇时偷偷燃了柴禾,好不容易捆住那个贼妇,又听见忍冬一行人脚步逼近,她们以为是敌寇,慌忙藏身,也就顾不上把烟灭了。

    柴禾上涂的是舶来物,不好扑灭,村里几缸山泉水还要留着众人灌水囊,她只好和崔妈妈两人一起挖了些覆雪的泥土,才算灭了炊烟。

    详细情形可以等到路上再说。

    忍冬点头,让她带些妇人去把水囊灌满,怀柔点了几人,才出农舍,就撞见慌慌忙忙来寻她的崔妈妈。

    喊了声“夫人”,急急忙忙说,妇人发动要产子,这是天上下刀子都改不了的事,农舍里还有五六个,都到了要紧关头,这时就算挪动,褥子是够,人手也够,就是没那么多的太平车够用。

    怀柔也犯了难。

    苏六娘本就想将孩子与一些妇人们先撤走,但这十来个孩子里,有母亲正在产子的,有产妇亲故妯娌婆媳的,见自家人不走,执拗着也都不肯走,甚至说动自家孩子啃咬苏六娘那些人。

    皆因为他是男子,村妇见识有限,说什么都不许他们靠近产子的农舍。

    忍冬好歹是个女子,见她眉眼秀丽,举止温柔,又有崔妈妈怀柔两人作保,听见车少人多,几个村妇急忙进来传话和她讨主意。

    忍冬只好抽身出去,让怀柔先带着人去灌水,和崔妈妈一起去看了农舍后的太平车。

    绕路时,甚至瞧见数具用凉簟草草裹了的尸首,多是男子,身高腿长,大半截腿暴露在外头,刀伤犹在,簟子根本裹不住全尸,从腰间佩刀来看,应当是那些追随苏六娘的士卒。这些尸首被带到这里,整齐排列,好歹裹了尸,想是苏六娘的手笔。

    平日用来拉重货柴禾的太平车只有两个,没了牲口拖着,重量不轻。

    临时充做产房的屋子里热气蒸腾,墙角有一排泥炉子,咕噜咕噜烧着沸水,看水的人多是月份较小的妇人。屋子里气味不好闻,石炕上数名妇人们咬着布条,高支着腿,袄裙里空无一物,一名老妇左看右看,手上探进探去,再灌进盆里,都是血。

    最边上的是先头产子的妇人,满裙血污顾不得,抱着胎脂还未来得及洗去的孩子,解了衣襟喂孩子吃奶。

    忍冬只看了一眼,指挥着先将一些月份大了,身子重的妇人先安顿出去。

    至于正在发动的妇人,此时要她们挪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有两个甚至连孩子头顶的毛发都能看得见了,只差最后几口气关头。

    见她神色平静,稳婆们便都以为她是生过的,也就对妇道人家生死一线不惧不怕了,对她的安排没有意义,极力照办。

    忍冬接手看炉烧水,怀柔安顿小月份的妇人,她熟悉这些海户女人,点了各家亲眷来搀扶。

    很短的时间内,能收拾妥当的几乎都收拾妥当了。

    有了忍冬这个主心骨,慌乱人群渐渐安稳下来,事情也算急而不乱进行着。

    就在众人都以为能歇一口气的时候,村落不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两个耳力甚好的东宫卫附耳去听,立即听出这队人是朝着这里逼近的,人数不多,不像是温琅等人,隐约间有利器相碰的锵然。

    他们得命不能靠近农舍,只请怀柔去给太子妃殿下带话。

    塞了厚褥的太平车才停到农舍前,石炕上两个妇人被煎熬的巨痛拖延得几乎无力,听闻怀柔的话,竟在巨痛间挣扎起来,拼命地用尽,想把孩子推出来。

    一人更是扯住忍冬,将她涤布巾的手从盆里拉出来,气息不稳,声泪俱下地喊她菩萨,满口求她,先带走自己的孩子,她可以死在海寇手里,别叫她的孩子遭难。

    这话一出,石炕上的妇人们哭得惨烈而绝望。

    忍冬咬了咬牙,低声宽慰拉着她不肯松手的妇人:“嫂子不该这样说,孩子的性命是性命,你的性命也是性命,你也不想孩子才出生就没了娘吧,没娘的孩子,日子比人难过。我既然来带你们离开,一个也不能少。”

    说罢将还在冒气的布巾递给稳婆,语气郑重,眉眼万分沉静地许诺,“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舍下任何人,必将你们全须全尾带回城里。”

    她的语气平缓,却太具说服力,妇人们像是抓住了海上唯一的浮木,破天荒地冷静下来,只说着:“夫人您如何说,我们便如何做!”

    忍冬点点头,让稳婆继续看着这里。

    自己则和怀柔出去搭手,先将最边上母子二人搀扶着,坐上太平车。再折回来,折磨了一天一夜的两个妇人也相继推出了各自的孩子,稳婆咬断脐带,擦过孩子,匆匆把胞衣拿去屋外埋了,将母子四人一一安顿上车。

    余下的三个腹疼得厉害,强忍着疼,挤了挤,也算坐上太平车。车上剩余的空间,只能给那些月份重的妇人预留。

    至于孩子,抱的抱,背的背。

    苏家父子在设置此地时,命城中将士在后山挖了一条避险的通道,以备不时之需,作为最后一道防线,通道紧密,只有与苏家有旧的崔妈妈知晓,先前众口难调,一个个不肯听,担心山里雪大,又觉有苏公子庇护,都不肯按她说的逃命。现在来了个菩萨似的夫人,她们倒是心齐了,都肯听了。

    两名护卫一前一后,护送着妇人孩子们山上找密道。

    忍冬行在中间,与怀柔还有其他几名村妇一起推车,没多久已经是汗津津的,满脸满身汗水。怀柔毕竟自小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没多久,手里已经磨出水泡,见状,忍冬让她歇歇,这边由她一人推足够。

    车上安稳坐着的妇人们抱着孩子,看忍冬汗水湿透了秀丽的眉眼,不由羞红了脸。

    可惜感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口,幽静的深山马嘶声骤响,撕裂长空。

    忍冬身形一僵,猛然回头,只觉树木遮蔽的山道深处,灰蒙蒙的阴暗里,似有沉闷的压抑隐隐迫近。

    像是呼应她所想,黑暗里竟冒出数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快步逼近。

    皆蒙着面孔,看不清五官,手里持着弯刀而不是陌刀,这些人不是海寇,却也是不速之客。缀在队伍后头的东宫卫立刻抽剑在手,逆行迎上去与之对敌。

    刀剑相击的锵然声一瞬炸响,火星迸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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