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声里,忍冬攥紧缰绳,手里潮乎乎的。

    得温琅命令,几名东宫卫将她严防死守,高大的身量挡住她四面,不让她瞧见周遭血腥场景。她自认不是胆小的人,可毕竟头一回见到血肉横飞的场面,胃里翻腾得难受,至此才算勉强压下来。

    身边这些洪州将士们巡了一夜的城防,彻夜不眠,加上自从水患爆发以来,粮食短少,战力明显不足,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铿然坠地的闷响。

    海寇人数比他们多出几翻,但见温琅手中长剑利落,一时间担心首领安危,不断收拢人手前去护卫。如此一来,洪州将士们才算歇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山林风声怒号,一阵黑风黄风刮卷。

    叶雨纷然,还不等落下,滚烫的人血便泼洒上去,将翠生生的叶面浸染,染出枫叶一般的瑰色。

    乱叶丛被血染重,顷刻坠落,一同落下的还有一颗圆滚滚的物什,咕噜噜地滚了几滚,撞上羊肠道边的树桩。

    在忍冬看不见的地方,温琅双靴吸饱了血,发出咯咯闷响,叶雨打在他身上,那张清冷面庞缠斗中回望过一眼,确认她被护得很好,这才起手落剑,迅疾无比。

    雪光掠过,带下一颗人头,神情被永远定格在惊诧瞬间。

    眼看首领人头落地,周围海寇顿失主心骨,杀招渐渐乱了章法,几名负伤的副将如同受莫大鼓舞,一干人等奋起反抗,从下风里挣扎出来,情势瞬息扭转。

    见势不妙,首领被杀,海寇堆里不断传出急促异族话,一叠接着一叠。

    眼见海寇队形变化,杀招也从原先的劈刀砍杀变做收口,显然是想牺牲一小部分人,换其余人顺利逃脱。

    不止洪州,许多地方饱受海寇作乱之苦多年。屠杀万万生民,不论男女老幼,见者便杀,屡次侵犯海市,常俘虏妇人淫乐,更有甚者,以割去妇人双乳取乐,这些人才劫掠了洪州城外几处村落,杀了巡防的一整队兵士,温琅岂会容他们安然逃开。

    非但他不允,在场将士踩着脚下同僚血路也绝不能答应。

    血腥气浓重了数倍。

    林间积雪被温热血水灼出一道道骇人的长疤。

    海寇慌乱地朝着占据的村落方向逃命,与半盏茶前围堵设伏时来势汹汹的样子有天然之别,温琅带着小队,由副将带路,先行驰援苏六娘,参军与另外两名副将则带着手下追赶,捉些活口。

    参军快马疾骋,追赶海寇数里地,才忽地想起,自己怎么不假思索地听从了那位周大人的号令?

    想他从军多年,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样的读书人。

    国朝武将大多是文臣出身,他又跟在苏循章身边多年,没见过谁人像那位似的,近看温润如玉,好似神仙下凡的眉眼可真动起手来,却是狠厉果决,叫人不得不畏。

    好比见到庙里的神仙亲自动手杀贼,怎能不敬不惧。

    海风呼号,沿着海线能清楚看见冬日迟缓的银浪翻卷击打礁石的样子。

    海天交接处,衔着蒙蒙灰色。

    一行人扬鞭催马。

    温琅与忍冬同乘一马,冲出小道时叮嘱她将头抵靠在他背上,别看脚下。她知道,他是怕她见着尸首,夜里难眠。嗅过血气,现下闻到腥膻的海风反而觉得舒畅了许多,海水咸湿的气味很快抵达肺腑,冲刷去血腥残留。

    隔着衣裳感觉她指尖轻颤,温琅半回过头,对上忍冬的视线,柔声道:“媞媞可以抱得再紧些。”

    耳畔是呼啸的风,他唇色清浅,漾着安慰笑意。忍冬将脑子里血腥抛去,重重地收紧双臂,环住他窄瘦的腰。

    一列快马掠过海线,没入山林。

    众人赶到之时,苏六娘正与一群海寇力战,敌手只多不少,脚边尽是护卫尸首,就连活着的两人身上脸上也满是鲜血,三人互相交背,成三角之势,海寇将其团团围住,不断缩小包围圈,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生死一线。

    这里距离安置妇孺幼童的村子并不远,海寇逼临,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用血肉铸起最后一道防御。

    不让贼寇再进一步。

    恰此时,高亢的勒马声破空嘶鸣。

    瞬间穿透众人心肺。

    在绝望边缘杀斗的苏六娘即便背对着来人,战马马蹄他听了多少年,早就烙在脑子里了。两名护卫更是如同见到生机,气喘吁吁地使出最后气力,□□不断横扫。

    兵刃相交声一时高涨。

    三人在做困兽之斗,浴血鏖战,苏六娘情况并不大好,背后衣袍破裂,触目的刀痕边上血肉翻了出来,一点白的,大约是肩胛骨头。随他挥枪的动作,草草包了半截的伤口早就被血染透了,仍旧有血汩汩地往外淌,荡开眼前进攻,仓促回顾。

    只在人群里见到温琅那张带着血痕,清冷雍容的脸,深觉难以置信,他来做什么?!

    随即又在心上暗骂。

    他娘的。

    生得还真好。

    “公子——!”

    猜不透苏六娘所想的参军只觉自家公子伤势惨重,红着眼眶大喝一声,随即骑马冲阵,带领数十人包围上去,两方人马立即交手,喊杀声跌宕起伏。

    经过前方山林激战,洪州将士个个带伤,刘五得了温琅的令,以手肘衣袍拭了一把还在滴血的长剑,闪身没入杀局里。

    村落就在前方不远处,稀疏草木间,有炊烟袅袅升起,竹篱茅舍已经清晰可见。忍冬攒着眉头,不忘自己此行来的目的,看过几眼决意翻身下马。

    温琅随即下马,飞快攥住她的手。

    忍冬有意哎哟了一声,温琅立即放开她,深怕自己情急之下攥疼了她,只见她解了被冻硬的斗篷,双眼如同蓄着一泓清泉,认认真真道:“阿琅,我不会有事的。”

    温琅一言不发,怀里突然一沉,软玉温香没有在他怀中停留太久,随即抽去。

    忍冬扭身就跑,离近的几名海寇注意到她的身影,打斗中抽离出两人企图追上她。温琅阻在道前,淡淡地撩起眼帘,眼中杀机暗潜,东宫卫随即涌来,抽剑砍去,暴起杀贼。

    热汗淋漓,银簪子摇摇欲坠也顾不得。

    忍冬抢命似的跑,兵刃锵然很快离得远。

    奉命追赶上来的两名东宫卫随后追上她,三人极力向茅舍赶,都有默契不说话。

    眼看袅袅炊烟越来越近,知道海寇入侵,妇人们都躲进了茅舍里,栓起门来,小小村落,除了农户人家门外放着的三层笸箩架子,和晒干的苞米以外,不见半点人息。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看着炊烟收了脚步,齐齐看向忍冬,“殿下,这炊烟烧得不小。”

    忍冬离宫的三年里,听多了温琅与东宫卫的对话,能咂摸出话里的机锋。

    按照茶肆里伤兵所说,海户不肯挪窝,城中也有疫症,怀孕的妇人与小儿们才被秘密安置在这里。生火做饭无可厚非,似乎没有什么不妥的,可是这炊烟烧得这样大,远远就能看见,也就等同于信号烽烟。

    洪州城内士兵轮番值守海防,抹黑尚且可以找到这里,这烟也就不是为他们所然。

    往最坏处设想,或许这些妇人里头也有海寇的奸细。

    有这炊烟,敌寇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寻过来。

    “当心一些。”

    忍冬说罢,眺了眺村落身后,果然如伤兵所说,是一座绵延的深山,覆了雪,白茫茫一片。

    两名东宫卫应了声是,手不离剑柄。

    到得寂静如死的茅舍门前,里头的人似乎也听见脚步,不敢发出一点动静,然而毕竟有年幼的孩子,哭闹呜咽是捂不住的。

    柴扉虽然闭着,但老木变形以后还是留出了一条细缝。透过这条细缝,门外的忍冬能清楚看见屋子里满满当当,挤满了人。妇人们像是受到惊吓的羊群,拖儿带女紧紧挨在一处坐,面如菜色,瑟瑟发抖。

    不想吓到她们,忍冬后退了两步,站在篱笆前,说明身份来意,又从袖里取出苏循章出入城门的腰牌,以此作为凭证。

    苏循章说,往常有海寇拾捡将士腰牌,扒了已故将士军衣乔装打扮来骗取平民信任,因此洪州城外村落但凡有事,一律以他腰牌见信,只此一块,海户们都见过图纸,认得出他的腰牌。

    不等她继续说什么,最边上那间农舍里突然冲出妇人数声不可抑制的痛嚎,紧接着便是尖锐的新生啼哭。

    呜啊呜啊——

    在此间异常清晰。

    下一刻,农舍柴门咿呀打开,步出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女子,朝忍冬所在方向看去,嘴唇颤抖,接着笑了起来:“姐姐,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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