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六娘被老县令重重团住手,这才回神。
见温琅轻描淡写,怼了句‘是又怎的’,又好笑道:“我爹就是洪州有名的酷吏,我家人丁单薄,如今连家里的老犬都算上,也不过就十来口,要杀要剐,但凭朝廷处置。”
一句话,说得风都哑了。
“不怕死?”
“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吗?别说我瞧不起你们。”
苏六娘斜瞅一眼说话的温琅,“你们这些读书人,张口圣贤,闭口圣贤,到头来还不是血肉之躯,在衙门里挨上几鞭,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汩汩时,哪里记得圣贤风骨,怕也是志气全无,低贱如蝼蚁。”
一棒子打着了一群人。
苏六娘是有死志的人,无谓言语得罪人,真真将缀在后头的几名官员气得够呛,一肚子燥火无处发泄。苏循章是太子先师不错,但已是戴罪之身,他不过就是苏循章一儿罢了,又不曾授课东宫,更谈不上给他颜面!
立时有人挑明道:“如今苏家满门戴罪,罪臣之子哪来的底气和我们大人这般说话。摧毁朝廷重工修筑的堤坝,泄洪邻县,致使民不聊生,上愧君父,下愧百姓,还敢数次口出狂言,如此狂悖不驯,没用枷子将你钉了,已经是大人天恩!劝衙内你珍惜眼下能走能说,嘴上留个闩吧。”
苏六娘朝后头说话的官员瞥了一眼。
这穿蓝袍的,打头看他就不顺眼。
“诸位大人莫要动气。”说罢,老县令拍拍苏六娘,示意他别再张惹祸的嘴。
先前在一片瓦砾的县里,他已经骂了一回朝廷,甚至连皇帝都骂上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恶鬼盈朝,皇帝昏聩,天下膏腴大尽,国朝纲纪废弛。
随手挑出几个词来,都够他死上两回的。
老县令心下揣度,苏循章是做过东宫的老师,可惜时日不长,到底做过天子近臣,对天心的揣摩和他这样的地方小吏不同,竟被他料中了,这次来治洪的果然是宫里的大人物。太子还没到,这群先锋官员看着,一个个也不好对付。等太子来了,或许苏家的事还有一线生机。
为此,他得把苏六娘这年轻后生的嘴堵住,再这么捅下去,捅成个马蜂窝,太子哪怕有心填补一个,也顾不上那许多。
正作如是想,身边突然传来快活的笑声。
渐渐笑大了,在泥泞荒凉的田地小道上,回荡起苏六娘的笑,连同方才斥责他的官员也呆住了,等他笑够了,才听见他说:“说得对,说得对,京官的嘴当真比笔端锋锐,我苏家满门戴罪,上愧君父,下愧百姓。”
这狂草莽夫非但不辩驳,竟还点头同意了。
把对方也说得愣在当下,不知回嘴。
在旁的忍冬打量了他几眼。
她听徐守忠提过,苏家三代入内阁,家学深厚,苏循章苏大学士更是国朝定鼎以来少见的神童,十六岁便已考取了功名,官带加身,称得上嚼玉吐珠真才学。温琅也说过,他这位延续了三世情意的恩师,是个耿介端肃,甚重风仪的人。
这样一个注重风仪,也曾意气风发的奇才,确实有些难以同面前这个面色黧黑的汉子想到一块去。
临近城前,天上飘起了毛毛雪。
这是当地的第一场雪,天色青灰,初雪细腻如砂砾。
好在过了城门盘查以后,距离老县令口中的茶肆并不太远,直走几步就到了。在他介绍这是舍亲说经营的茶肆之后,便打起腌臜的厚帘布,语气客气地请人进去,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但见太子与太子妃联袂进入,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暗骂袁洛白这老东西,坑得他们上不上下不下。
哪里是茶肆,这破烂的二楼建筑,也配叫作茶肆?京城正经茶肆的马房都比这茶肆强上百倍,无法,贵人不开口,他们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才踏进脚进去,扑面而来一股厚重的人汗气味。
人气汗味像一张紧密的网,将人裹在里头不得安生,着实难闻,人味重到就连水汽浸染木柞之后透出的腐味也闻不到了。
堂内挤满了人,就知留出一条逼仄的小路,通往二楼胡梯。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衣衫褴褛,手里端着碗都在喝粥,人味厚重的堂内一声不问。见有人来,人堆里唰唰地抬起几张脸。
“公子!!”
“是公子和县令老爷来了!”
沉闷的人群一下子快活了起来,有几个汉子把粥碗舔干净,勉强从人群里站起来,一个粗衣汉子抬起胳膊,高声道:“公子下回有事要办千万喊上小人啊,小人吃了粥,有得是力气,只求能给公子搬搬碑石。”
“公子带上我才是,我识得两个字,拓碑是精细活,小人做得了。”
一时间都在堂内喧哗了起来,几人都在争论谁才是最合适为“公子”办事的人,他们口里的公子,指的正是苏六娘。苏六娘也没架子,很快与他们打成一片,这里答上一句,那里笑骂两声,直到有个稚嫩的童声发问:“苏哥哥,他们是谁?”
欢闹的内堂这才静了下来。
紧接着,一双双眼睛陆续落定的温琅身上。
他相貌出众,衣色寻常的圆领袍穿在身上,腰间干净,只有一条市井随处可见的束带,即便如此,也让老旧的茶肆有股蓬荜生辉的感觉。
身边立着的女子也生得十分颜色,一群人里,独独能瞧见他们俩。
可是一听苏六娘说“这些是京城里来的大官”之后,原本笑意满脸的朴实乡亲们立时变了一张脸,不再说笑了,无论男女老少,都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盯着温琅等人。
连厌恶也不隐藏。
老县令唯恐唐突了众位京官,忙叫柜子后面的侄儿去煮壶热茶来,一面解释堂内的都是抚灵县里无家可归的良民,一面请温琅等人上楼去坐。
几名官员是一刻不想在下堂多呆了,都盼着早日上楼,从酸臭人气里解脱出来。
碍于太子和太子妃在前,太子又在询问抚灵灾民安置之事,他们实在不好抢道,一个两个,只能用手捂住口鼻,暂避臭气。
没多久,熏得眼睛热辣,快掉下眼泪。
老县令诧异他如此能忍耐,见言谈举止清雅,敬重眼前后生与众不同的标格,一面引他上楼,一面解释。
比起几乎成了瓦砾场的抚灵县,洪州算是好的。但几个月前那场百年一见的大雨,各州府都遭了殃。是以城外官道上栽种的树坑空了好些,城墙上雨痕斑斑,惨烈而绝望地垂在灰青色的石墙上,都是大雨闹的。
城里进出的人不算多,守城兵士盘查森严是为了堤防海寇,若不是查看过几位官牒文书,就算有他这抚灵老县令在,守城兵士也不会轻易放这么一群生人入城。
至于城中各处民舍铺子,往深了走其实处处都能见到雨水冲坏的痕迹。
一方面木料短缺,天公不作美,一方面实在腾不出人手去修补,样貌残缺不堪,摇摇欲坠,这间茶肆还算好的。六娘和他几个年轻侄儿一块,拆了自家的瓦,拼拼凑凑才算补全屋顶,能给部分百姓提供避避风雨的住所。
但也只能做到这样。
眼看下雪入冬,天要冷了,褥子短缺,粮食吃紧,只能有一日的粥填一日的肚子,吃完这批粮食不知道下一批粮食在哪里。
说话间,走上二楼过道最后一间,老县令还没推门,那半坏的门就已经敞开一条大缝了。
坏成这样,不用什么力气,门扇就能打开。
本来就大的小舍里,三面墙都堆满了黄卷厚叠的各类衙门文书旧案,帙袋老旧,但没灰尘,木牌上的字被人重新上过漆,字迹清楚。
忍冬才进去,就被三面墙堆得比人高的文书震了一跳。
正前方放着好几卷薄褥子还有两个夏日用的簟枕压在上面,十分简陋。
简陋也罢,周围文书堆得那么高,人睡在中间,万一如此壮观的文书塌陷下来,不论是哪一角,都是要砸死人的。
“县令大人就睡在这儿吗?”
不等老县令回答,廊上老木板被人踩得咯吱乱叫,门外有人囔叫。
一众官员踩在翘起的木板上,玉容失色,深怕跌下去。看刘五扶着刀身,用唯一的眼珠扫去,这才静下来。
小小闹剧结束,老县令尴尬地回过头。
早就看出两名女子是一主一仆,见忍冬姿容不俗,又得身边郎君爱重,想来不是一般艳妾,讪讪道:“夫人既问,下官不敢含糊,我与几位侄儿一并睡在这里,有褥子盖,有枕头枕。已经算是好的了,城里还有更难的人家。”
说罢惨恻地叹口气,自语一般低声道,“循章不眠不休,尽力周旋,也只能做到这样啊——”
温琅背影一僵,从堆得有人高的文书墙转过身时,神色依旧温和无波:“真是怪事,苏循章私自泄洪到你治下,你却为他慨叹,袁大人这是与苏循章有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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