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的棺裹了两重,这两日都停在西头小院里。

    这儿离清竹园近,李宜凝自落水后咳症不见好,病得愈发娇柔可怜,奶妈子前去求李氏,好歹不要让病中的表娘子听见丧声,却被李宜凝少见地呵斥了一回。

    李氏心上甚慰。

    入夜了,小院外挂着白,院中草木淋了整日的细雨,蔫头耷脑。

    春雨轻柔,对这些草木是浇灌也是垂爱,等到春色再深一些的时候,它们将开得更好,只是人却不能因几场春雨,再得重开。

    方才太子驾临,李氏带着灵堂众人前去门上迎驾,门扉洞开,堂内点了许久的油灯烧尽了几盏,光线昏暗不明,照得屋内陈设时暗时明。白奠灯笼悬在檐下,烛光扑出死白的纸面,透射下的光晕有些死气,看着不觉温暖,只觉得寒凉。

    周氏尸身渗水,因此停灵的小院里熏很重很重的香,香气把院中草木腥气给掩盖得一丝不透,强烈的香气为掩盖死气而存在,檀香味重到普通人闻着额角也会突突直跳,鼻心被灼得厉害。

    一口黑棺定在门洞中。

    棺前置放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香炉,线香在忍冬踏进来的那一刻,赫然断了截累积许久的香灰。

    脚边是铜盆,盆内堆着高高的纸灰,几张侥幸逃出火灼的白纸像是闻到有人来,借着夜里的寒风,在黑棺旁蹑手蹑脚地跳了几下,企图在她眼皮底下逃走。

    春雀双手抹过衣衫,抹掉眼泪,浑身颤抖地才去抽香,就着烛火点燃,一双小手抖得实在厉害。

    正自责,身后站着人托住她的手,一手将线香抬了抬,就近烛火。这只手心有些粗粝,冷得惊人,没有一丝温度,春雀哭着回头,唤了声:“小娘子……”

    一众东宫卫只行到小院月洞,便被温琅抬手示意止步,他随在后头进入屋中,望了眼忍冬,见临窗几盏灯油被风扑灭,沉默着搜寻来火折,将灯点燃,又取剪子,拔了拔两簇蔫在油里的灯芯。

    屋里骤然明亮起来。

    将内物照明,下过雨,空置多年的院子木头吸饱了潮气,竟隐隐透出几分好闻的木香,气味混杂还是能闻得清楚,安抚了饱受重香侵袭的肺腑。

    春雀转身,正望见玉树一样的人在点灯,灯影照在他身上,撕出一圈黄澄澄的毛边,是很温暖。

    她年纪小,眼里只有忍冬,太子对她来说,本就是个虚远缥缈的尊者。知道大夫人老爷都怕他,可她只认,他是小娘子的郎婿。

    于是垂着脑袋,捏着袖口,跪到地上去,将棺前三坐蒲团逐个地擦拭干净,退到一旁。

    忍冬捏着香上前,停在棺侧片刻,手里抖得厉害,一簇滚烫的香灰打在她拇指指节,继而点地。短暂的痛觉使她立时灵醒,只觉耳廓滚烫,仿佛有人附耳说话。

    “媞媞,叔母不愿见你伤怀,若闻得我的死讯,少落泪,多加饭,莫要将自己哭坏。”

    “媞媞,读书不可荒废,字要多识一些才好主持中馈,不受夫婿不受夫家轻待。”

    “媞媞莫哭,叔母柔弱一生,如今化鬼,若当真有了一分灵,便能从此以后,从心如意地护着你了。叔母很高兴,叔母……很高兴……”

    她僵硬地立在棺侧,眼睛一眨不眨。

    恍惚间,像是看见从前的自己,灰黑着一张脸,才从前院与人打架回来,叔母给她做的香囊也被人扯坏了。叔母非但没有责难,打了盆水,将帕子放进水里荡了几回,拧了来,蹲下身来为她擦拭掌心。

    “又与人打架了?”

    “是。”

    “为的什么?”

    “她们扯坏了叔母给我做的香囊,里头塞着用来驱蚊的药草全都散了。”忍冬撇撇嘴,对方落荒而逃之后,她蹲下身,顾不及自身狼狈,双手去拢那些被踩得不像样的干草,连渣带屑,通通收了回来。

    “傻孩子,这些只是身外物,叔母再给你做一个便是,万万不要为了这个,在别人手中吃亏。”

    “叔母熬了两日,才给我做的!”

    她委屈不平,眼底通红。

    周氏见她手背破皮,将她两手笼着,抬起来,轻轻吹了吹红痛的伤处,“无碍的,只要你好好的,叔母便心满意足了。”说着点点她的额,“你这孩子,名字里分明有个忍字,为何就学不会忍耐。”

    “我不忍耐,若是忍了一回,她们就要叫我忍第二回,叔母,我宁可挨痛,不要忍耐。等我再大一些,气力足够就能保护叔母了。到那时,叔母也就不用再忍!”

    周氏怔了怔,不以自己的道理强逼她,笑着应道:“好,叔母知道,媞媞会有分寸。”

    温热的气息吹出口,拂过香灰适才打过的指节。

    忍冬的思绪被这阵阵气息拉了回来,叔母的笑貌渐渐淡去,有那么一瞬,同温琅莹润的眉眼重合,但很快如泡沫消散。托着她的手,为她吹拭痛楚的人立在身前,挡着门扉透进来的冷风,逆着烛光,那只大手比她温暖。

    温琅始终随在她身后,不出声响,适时地做些所及之事,不打扰她,不做无用的劝慰。

    只是陪着。

    两人如有默契地分过香,在周氏灵前上三叩,送入香炉中。

    忍冬不知天家礼数,不知温琅这一跪一送的背后蕴藏着什么,违背了什么,抵抗了什么,丢弃了什么。但此时,她将他视为常人,温琅也将自己视为普通的男子,只是她的夫婿,同她拜祭叔母而已。

    东宫卫守在门洞外,无人胆敢近前。

    前院的赵纲惶恐不安,眼看天色渐沉,手边的茶盏冷了又添,已经添过三回,直入二更,夜色浓酽,太子还未有离开回宫的意思,他与家小岂敢入眠。

    李氏立在正堂窗边,一言不发,如今唯一能走到西院,说上一句话的,唯有阿越,可惜送去的饭食茶水,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入夜后,天又开始下起淅沥沥的雨。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敲的是三更梆。

    春雀疲惫不堪地苦熬着,全凭一口气顶在胸膛,骤见忍冬,心气泄了,说是不睡,没过多久便在墙角睡着了,蜷缩着身子,不时呜咽一声,睡得不算安稳。忍冬安抚着她,去取来墙角被褥抖开,将她裹好。春雀迷迷糊糊地,哭喊了一声“二夫人”,这才又睡过去。

    待她入睡,忍冬回到棺前,发现温琅始终跪坐在蒲团上,双手撑在膝上,数个时辰过去,坐姿依然端正。

    “阿琅。”

    她开口,下意识地看了眼墙角睡着的春雀。

    见人不动,才挨着温琅坐下,双手抱膝,将额头轻轻抵在他手臂上,小脸冰凉,苍白。酸疼的眼皮抖了抖,眼中有意识地泛起潮气,“起来吧,久了腿疼。”

    “不疼。”

    温琅沉声,说罢将手绕到她身后,大手扣住她的后脑,摩挲着,“叔母想观观我的品性,我便在这多呆一会儿,好让她看清些。”

    忍冬低着头,唇瓣翕动了几回,努力地试着平复,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屋内气味复杂,她的鼻端与肺腑却好像痛麻了,什么都感知不出来,这会子,又像是大梦初醒,酸涩敢直冲眼眶鼻端,激得她咬牙强忍,双肩仍旧颤得厉害。

    温琅一把将她拥进怀中。

    他虽跪着,身姿却如冷月下的孤松没有曲折半分,迎着猎猎长风,仍旧坚实可靠。忍冬攥紧着他腰上衣料,直到指节泛白,双臂发颤,“阿琅。”

    “在。”

    “叔母……死了。”

    那个死字脱口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往她天灵上狠狠地捶了一下,告诉她一切定局,不可更改了。哪怕棺木在眼前,哪怕她不愿意相信,也由不得她喊一声不甘不服。

    之前的泪是无意识地涌出,怒意在痛意之前,也就没那么痛了。

    可是此时,她清楚地知道,眼泪为何流出,痛意也就变得格外清晰,浑身战栗不止。

    屋外是沙沙的雨声,雨水打着苍苍郁郁的庭树。

    屋内灯焰发出轻响,光晕黯而复明。

    温琅喉头咽滚了两下,发出一声沙哑低沉的吞气声,颈侧筋条随着他仰头的动作凸显出来,梁上入夜返潮,有些水珠。他看着那些水汽,半晌,听见忍冬轻声问道:“再为我念一遍叔母的信,可以吗?”

    “好。”

    听他应好,忍冬垂下手,在地上撑了一把,把头抬起来。

    极悲之下,人会泪涕横流,不可否认有些狼狈难堪,她伸手想揉眼,被温琅拦住。他抬手,将常服大袖挽起,褪出贴身的里衣袖口,为她擦拭泪涕。

    忍冬想拦阻,他却摇头,示意无事。

    稍稍收拾,两人移到门边坐下,衣料婆娑声很快被屋外的夜雨掩盖。忍冬仰头抵着墙,没有看他,但能听见温琅展信时发出的几响,窣窣莎莎,听着也像一场春雨。

    这夜,温琅依她所求,将周氏的信念了四回。

    直到半夜雨停,天青淡去,金灿灿的日光刺破厚重云层,光辉拥日而出。

    晨光透过窗纸,光照这方潮湿气重的小院,忍冬两眼酸涩,不肯合眼,温琅低头看她,一直这般看着她,忍冬不言语,他也不多说话。

    “剩余的事,我想自己来做。”

    温琅知道她指的是周氏身后诸事,轻轻地嗯了声。

    “你不问我要做什么?”

    “不问,媞媞自有分寸。”

    忍冬忍泪笑了一声,安定地将脑袋向他倾斜,温琅矮下肩头,俯就她,一手托住她的下颌,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这话,叔母也说过。”她望着棺木,日光透进来,一束孱弱的光洒在香炉前。

    忍冬记忆极好,周氏留给她的信,已能在心中成诵。她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灰,走到棺前跪下,磕了个头,转身走到屋外,令阿越上前来,吩咐了几句,阿越应是,领命离去。

    刘五见温琅与忍冬步出,手摁刀柄,簌簌几步上前,侍立在檐前道:“千岁爷,太子妃殿下,赵大人在外求见多时。”

    温琅侧头看着忍冬,她的视线越过刘五,看见门洞外露着一角被雨水打湿过的青灰袍角。

    “去请赵大人来。”

    忍冬声音传了出去,赵纲听罢心头咯噔一下,已然体悟到话里的冷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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