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夫人始终坚持请道士做法,镇压周氏亡魂,说是嫌她命硬,怕她祸及赵家,其实一多半出于畏惧罢了。畏惧周氏死后化成厉鬼,找她索命讨债。
生人不怕,生人死了反而知道怕了。
周氏的的确确留了信。
准确来说,一共两封。
彼时已到弥留之际,兴许放心不下忍冬与春雀,也或是惦念李氏两个被发卖的心腹,唯恐深负妯娌情义,竟能从枯腐的五脏六腑里重新凝起一股气,就在床榻上坐起来,以膝做案,垫了本黄旧的女书,铺开纸笔,忍痛写就。
人的性命何其强韧又何其脆弱。
人在将亡时,双手不受控,要想写出好字其实很是不易。周氏的字如她这个人一般,娟秀纤弱,温柔敦厚。到枯木将沉,心灯烧尽的关头,难得地拧紧心气,一字字,一笔笔,除了不时几字有些颤抖,被她草草涂去再写以外,字迹不算难辨。
一封交代了春雀将来并陈情两个心腹下落,经谁发卖,乞盼将人追回。从说话口吻,字中称呼看来,是对李氏的交托与告罪。
另外一封,才是写给忍冬的。
周氏写信时,人将枯竭,不时便要停下来,喘咳几声,腥粘的血液堵住气道,需得喝上几口冷水,强逼下去。有时忍不住,血沫便顺着嘴角随她咳嗽时喷出,落在纸上,点点斑斑,犹如白雪红梅。
换作以前,她会将纸换好,重新再写,可是那时的她,着实没有余力再去做这样的事了。
春雀一边磨墨一边哭,眼里全是眼泪。
却将周氏的话深深记在脑子里,一定要把两封信给李氏,毕竟这里离京城一步之遥。在周氏设想中,不敢劳累婆母,她的身后事,应是李氏来操持。
可惜信还未写完,总觉得还有什么未尽之语,那股胸肺里粘着腐肉似的鲜血又将涌了上来。这个一生温柔爱洁的年轻妇人却死在了呕血脏污的被褥之下。
她抬起手,想抹一抹信上的血,别叫忍冬看了难过,却如何也抬不起来了。视线已将模糊,眼里温温热热地流下眼泪,悔恨自己教得太少,忍冬识字不多,好在春雀识得,如果可以,便让春雀为她念念吧。
周氏让春雀将窗打开,眼看着客舍外盛大的树冠投入地上的影子,有风,在颤抖。隐约间,像是听见有人唤她叔母,裹挟在鸟雀啁啾中,她想应一应那个声音,眼皮却沉闷地合上。
春雀那头放好盛着冷干墨汁的老砚,万分珍重才收好夫人写给小娘子的信,回到榻前,唇色发白,眼窝深凹的周氏已经没了气息。
接下来,便是苦求赵老夫人而不得的昏暗日子。春雀年纪虽小,但耳聪目明,她知道这封信是周氏提着最后一口气写的,有话留给小娘子,所以始终贴肉放着。
起初她想将信交给李氏,可是在见过种种冷血昏恶的幽暗之后,她谁都不信了。
直到见到忍冬,才将信取了出来,上头的血干了,变成冷黑的颜色。数处粘血干了的痕迹,使纸张皱痕深刻,她捧给忍冬,双手发颤,齿关咯咯哒哒地,用浓重哭腔,低哑嘶鸣地喊道:“小娘子……老夫人……要做法,镇住……二夫人……”
声音尖锐凄厉,几乎声嘶。
小小丫头,将忍了数日的恐惧与恨意顷刻发泄出来。
在场众人无不惊颤,就连赵纲与李氏夫妻二人也不禁背脊发寒。
春雀似是失魂落魄,但她都听到了。
忍冬捏着血信,一刻神魂恍惚,将要入夜的大风吹过指缝,等她手心一空,下意识要去捞时,一只雪色大手动作轻柔地托住了那片轻薄如蝶的脆纸。信角在温琅掌心间卷起,他站在忍冬身后,半个身子抵着她,撑着她,也能清楚地感受那副身躯不住发出的恶颤。
“叔母,写了什么。”
忍冬开口,嗓音意外地又细又弱,听着像是小犬的哀鸣。
停在半空的手顿住,不敢再向前伸了,在她眼中,纸背上干涸的黑血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血红的,几乎能在纸上跃起簇簇血花。
平承三年,郭皇后离世以后,温琅总是从容自持的,像是没有喜怒的一个人。他将自己裹得很好,不轻易示人以心绪,眼下听着忍冬细弱颤抖的声音,心似被钝刀摩挲,冷冷的风吹过他身上宽袖常服,愈显冷霜骨形,一身寒气,比风更冷。
他展信,动作谨慎。
先是初略扫过一眼,而后逐字念来。
赵纲携领家仆跪地叩首,不敢抬头,只听见这位姿容不俗的天家贵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山风吹过苍林,更像冷泉激着玉石,清润却也使人畏寒。
少有人像忍冬这般熟知叔母语气,哪句轻哪句缓,哪个字眼叔母说来会停顿片刻。
她都知道。
因此,听着听着,那些钻进耳朵的字句便幻化成周氏惯常口吻——
“……媞媞,叔母不愿见你伤怀,若闻得我的死讯,少落泪,多加饭,莫要将自己哭坏。怪只怪我这身子着实不争气,实难怨谁。而今想来,倒也不坏,往年我总烦扰你叔父,求他在天之灵多多庇佑你,趋吉避祸,将来有朝一日,能嫁个极好的郎子,爱重你,疼护你,许你读书,白首相庄,莫要让风雨侵扰于你。
你知道,叔母说来说去,只有这两句,也不知他听得厌是不厌。如今,我非但能见到他,更能自身做鬼,成了另一处在天之灵,庇护着你,不必烦扰你叔父了。只要这般想想,便也觉得,过身并非是件可惧可怕之事。
可是叔母有些放心不下你,很想看看,大伯与嫂嫂为你说的人家究竟是哪户的郎子,远远瞧上一瞧也好,观观他的品性。但我想,必是好的。
我那随嫁妆奁里没有多少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叔母将它留给你,望你莫要难过,想我时,取那支梨花匣中的玉簪来看看,便如见我。
我知你不是小性的孩子,却还是想与你说说,春雀那孩子随我吃了太多苦,我将这些东西一分为二时,总想到从前你们随我坐在灶房,看我烙饼子,第一张饼子出炉,你总是抢着忍烫要分,分作三份,一般大小,难为你这般公正。我的儿,叔母逾个规矩,容我这般唤你一声吧。
国朝以仁孝治天下,孝在第一位。旁的话,叔母无力多言了,只求你不要将我的死怨怪于谁,不要忤逆尊亲,不要为我,伤人伤己,否则叔母的魂魄实在难安。
媞媞,读书不可荒废,字要多识一些才好主持中馈,不受夫婿不受夫家轻待。叔母只盼你好,恨不能亲眼见着天下所有好事,落在你一人身上,叔母太贪妄了是不是。
只盼在我死后,化风化雨化做溽暑一缕移云,永远看护着你。媞媞莫哭,叔母柔弱一生,如今化鬼,若当真有了一分灵,便能从此以后,从心如意地护着你了。叔母很高兴,叔母……很高兴……”
最后三字,只写到“高”字便骤然断笔了,留下一条骇然的墨痕,贯穿到纸张末端。
温琅将之补齐,念了出来。
血沫遮蔽,许多字只能看到一半或是残缺一角,他极力辨认,识得了许多字,更识得了媞媞口中那位宽爱慈和的叔母。素未谋面,但周氏仿若就立在他眼前。
雨水自清晨淅淅沥沥下着,天色昏暗不明。
才歇的雨,风里带腥。
周氏遗命的信里,没有提及赵老夫人半句不是,只有拳拳慈爱。春雀听得大放悲声,呜咽着,不平质问,二夫人做错了什么,却不知她在质问谁。
人群中似乎有泣声,怀柔将脸埋在手掌,两肩哭得颤抖。怀盛面色惨白,双膝跪地,放眼看瓦当里坠下的水珠,一滴两滴,也像是泪。
闻得信中内容,赵纲与李氏两人拧紧的心还是无法放下。
饱受磋磨的弟媳临终时,想的根本不是诉说冤屈,而是劝慰忍冬,满纸字眼,更没有一字是怨憎他人的话。
周氏深知忍冬闻得死讯必会冲动,会与尊亲起冲突,因此告诉她,不要怨谁,不要怪谁,不要忤逆尊亲,不要为了她的死,伤了自己。
她不知忍冬嫁入皇城,更不可能预想到忍冬竟会在悲痛的顶峰,为她提起刀刃,但周氏的设想并没错。
她用自己最后一口心气,修筑了一方堤坝,用来承接忍冬的怒意,以免做出伤害自身的事,更要设法保全忍冬的名誉。
不想忍冬盛怒之下,做了什么伤害尊亲的错事,致使女儿家名誉受损。
是周氏苦心孤诣,拧紧心气想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最后地,拉她一把。
于是这汹涌无比,惊涛骇浪的洪川摧毁了理智,将心绪折磨得分崩离析,一路直下,骇然的浪涛激流过周身,外显于形,直到撞上这方血肉慈爱筑成的堤坝,遽然溅起点点泪浪,两力相撞,一刚一柔。
那分慈爱包容了这霸烈的洪川,用柔弱安抚着凶骇,一次次地缓和了它,再任由着这股浪川淹没堤坝,变作潺潺清清的流水,才能干净澄澈地流向更远更好的地方。
“叔母…………”
想起周氏的笑颜,忍冬抬起头,只望见正堂墙角一盏被风吹倒的白奠灯笼,两行清泪无声滚下。搀起啼哭不止的春雀,捏着袖子替她擦好眼泪。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暮色盖下才哑着嗓子道,“别哭,带我去见叔母。”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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