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纲昨夜几乎整宿没睡,只在正堂打了一会盹儿。

    四更惊醒,再也无法合眼,又被赵老夫人那里请去,先是训斥,又是哭啼,应付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将老母安抚妥当。如今家中上上下下,无不忧惧,若不是要来面见太子,他恐怕连洗漱栉发的心情也没有。

    他在西苑门洞外站了许久,春日清晨,露水凝重,衣衫吸饱潮气,点点湿意侵进皮肤,不敌忍冬一句“赵大人”寒凉。

    上元那日,他回到通州老宅,第一次见到十多年未曾见过一面的孩子,生得像夫人,眉眼像他,何等明朗的一个孩子,只是穿的实在狼狈,那身袄子不趁身,大半截手臂露在外头。见他买了些女儿家新衣裳,双臂抱着,半晌才从衣料中露出眼来,长睫忽闪地看着他。

    “爹爹不会挑,是不合你心意?”

    他坐在椅上,摩挲着膝头,神情也有些局促地看她。

    这眉眼像他的孩子发着热,脸上泛红,从青布被子里伸出手来,只敢用一根手指摩挲着那些堆叠齐整的衣裙,模样小心。那副神情,昨夜出现在他梦里,心中愧疚难当。

    李氏整夜无话,只在他梳洗打算去西苑来时,站在窗前看着昨夜被雨打落的树叶,沉闷地道了句:“老爷,你这一脚迈出去,你我从此也就再无这个孩儿了。少说母亲,多提弟妇吧。”

    闻言,赵纲正要迈出门槛停在半空,顿了许久才落下。

    而今听见那声“赵大人”,才恍然觉醒,夫人话里的深意。

    他被刘五等人领着,穿过洞门来到檐下,再度自报官职名姓,思忖许久方才略微抬头,目光停在忍冬污浊了的裙裾上,“下官着实惶恐,前院预备了些茶水面点,香汤巾帕,斗胆请太子,太子妃殿下移驾。”

    “叔母停灵这几日,赵大人为什么不送信进宫。”

    忍冬淡漠的声音响起,越是平静越是叫赵纲无所适从,甚至有一瞬觉得,哪怕她逼问,也比这般说话来得好。

    “这……”

    “赵大人难说,那么我来替大人说,大人只管听听对是不对。”她迈下石阶,赵纲微弯的身后撤了一步。连日的春意让阶隙中生了许多杂草,经昨夜雨水浇润,生光似的,绿意斐然。

    他盯着那簇横长的杂草,听她说道:“赵大人知道叔母可怜,知道她为什么会呕血死在白龙寺客舍里,但大人有心偏袒,认为我的叔母已经去了,不要再追究下去。这件事,大人想关着门去结果,所以这几日,才不肯往宫里传递消息,让我知晓叔母死讯。”

    “这………”

    虚张了几回口,赵纲再度哑然。

    家中连日争吵不休,赵老夫人与李氏打着擂台,两人一旦争执,老母便要到他面前哭嚎。他头疼不已,实在不想见事情越闹越大,周氏如何安葬尚且没有说定,又恐忍冬听了镇魂之说动怒,她如今毕竟是国朝的太子妃,若是牵连大了,难免难看,因此始终没有遣人进宫去。

    “赵大人是个孝子。”

    忍冬站在他面前,平声静气,却将赵纲用借口掩实的意图毫不留情地揭了出来,仿佛给他去衣,让他立时羞愧难当,叹口气,“冬儿,是你祖母糊涂。”

    说罢想起李氏那两个心腹的回话——临行前郎中看过,二夫人身子枯得厉害,若是好好服药,路上看顾妥当,大可还有半载性命。

    这半载性命,不长,却能让她进京,全一全自己的念想。

    然而,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经晚了。赵老夫人苛待周氏不假,若真要见官,且不说赵老夫人不曾动手杀人,先问谁去告官?

    是他还是李氏?

    无论是谁,都将背负不孝恶名。京官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怀盛科考在即,怀柔,李宜凝皆尚未婚配,他是为官之人。此事的内情一旦捅了出去,闹得人尽皆知,后果何其难堪啊。可以说,牵一发动全身。

    这也是李氏盛怒之下,仍然呵命心腹守紧口风,不能向外透露白龙寺中究竟发生什么的原因。

    旁人皆以为,周氏病故,李氏与婆母之间争执,只是一个不喜儿媳的婆母与想全周氏身后丧仪的妯娌间争执罢了。但有一句话不错,逝者已矣,生者应当尽力全她身后。

    何况,这也是周氏的心愿。

    倘或由忍冬关起宅门审她的祖母,从前也罢,可她如今是太子妃,事情传扬出去,也会伤了太子殿下。

    赵纲眼看积水的地砖缝隙,接续道:“冬儿,想你叔母魂魄未远,不要辜负她一番苦心———”

    “你的意思是,这便算了?”忍冬一口剪断赵纲的话。

    赵纲叹了口气,目光移到那双皇太子常服皁靴上,往上,是玉带,再往上,忆起温琅冷肃的面孔,他不敢再看。

    “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让你的叔母入土为安才是,冬儿,时日拖得太久,于亡者是不敬啊。”

    “大人方才称我为太子妃,怎么现下又成了‘冬儿’,大人是要我顾念亲缘,忍一忍吗?”

    “下官不敢,下官……下官恳望殿下顾全周氏一番苦心。”

    屋外说着话,春雀早就醒了,听到此处愣怔的样子似是回魂过来,软着一双虾脚,踉跄到门前,两手抓着门框,过了一样,眼睛发肿,嗓子沙哑得像含了火炭,却声嘶力竭地哭喊求忍冬为周氏做主。

    赵纲听着,更加为难。

    忍冬却再也不说话了,赵纲亦无颜望她,父女二人迎风默默无语。廊上是半个天子,院中四处部着铁骨没有表情的东宫卫。四下素净,越是安静,越是压迫人心,赵纲背脊生寒,忽然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

    来人是阿越,走到他身边顿身行了礼,又向温琅与忍冬福了福,对忍冬道:“殿下,人已经捆了,压在前院听候吩咐。”

    一听捆人,赵纲霍然抬起头,白着一张脸,直看阿越,颤声问:“捆………捆了谁?”

    阿越下意识瞧了瞧忍冬,见她点头才说两名东宫卫依着吩咐,已将刁嬷嬷等人用粗绳捆了,扣在正堂阶前,等候发落。

    虽说不是赵老夫人,但在赵纲看来,刁嬷嬷毕竟是自己的乳母,也是赵老夫人身边使惯了的老人,年纪一把,身弱骨脆,东宫卫到底是官中人,下手定然不轻,这会子把人捆了,万一再闹出人命官司,怎么是好。越想越是汗流浃背,冷意直击天灵,“冬儿,你叔母————”

    “不要再提我叔母。”

    “什么……”

    忍冬不再理会,接过阿越提来的缚膊,动作利落得将宽袖塞好,一面向院外走,赵纲见她这番样子,更加不解,面露急色追了过去,:“冬儿,你究竟想做什么啊?”

    也不听她言语答应,赵纲胡乱抹过汗水,回望廊上,温琅丝毫不动,他一时摸不清其中用意,告罪之后脚下追得更急。

    跟在后头穿廊过壁,走了好半会,眼看忍冬去了灶房,更是满头雾水。

    阿越只好言明,将人阻在灶房外,“老爷别进了,太子妃说了,从今日起,老夫人的三餐饮食由她亲手操办。”

    “这……这是何意啊?”赵纲不解。

    他想不明白,若说忍冬聪慧,总不至于一夜之间想通到这般大度,非但不怪罪祖母,还为祖母操办饮食吧。若说她不肯就此罢了,不肯将周氏的死关上门由着家中解决,眼下到灶房为祖母做饮食,又为了什么?

    他这脑子实在跟不上。

    要是怀柔,或许有把握猜中个七八分,对着忍冬,他这个为人父的,着实无力猜想。

    或可说,他根本看不透这个女儿。

    脑子里乱糟糟的,直到灶房内飘出粥香,又过去了半个时辰,见忍冬端着菜粥饼子出来,阿越随即跟上。

    他恍恍惚惚地抬袖拭汗,又追了上去,连连呼唤:“冬儿,冬儿你走慢些,走慢些,好歹与爹爹说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忍冬仍不言语,赵纲被阶石绊了一脚,万分狼狈地扶住梁柱,眼看那道纤瘦背影渐行渐远,不自觉地扬高声量:“冬儿,你这究竟要做什么啊?!”

    将要走到廊角的身影顿了顿,终于停了下来。

    “你们要我忍,要我认了,想用叔母来逼我乖乖就范,不许我为叔母讨公道。你们怕什么,怕太子妃这三个字吗,怕我借用太子权势,处置那些害死我叔母的人吗?”

    她略略回过头,余光扫来,平静的语调提及刁嬷嬷等人,“那恶毒老货只收了一两银子,卖了两个肯为我叔母打算的人,还想全须全尾地活着,仗着她的奶儿子,在京城里过好日子。”顿了片刻,继续道,“私贩主家仆从,等于窃盗。”

    赵纲不曾料到,她竟知道这里头的事,更没想到她一个姑娘家,能想到这层去。

    心头凛然,嘴巴张了张,却吐不出一个字。

    李氏两名心腹的身契在李家不在赵家,官府一查就知。刁嬷嬷是赵家的下人,未经主家授意,私下把主人家仆从转卖他人,的确与窃盗主家财物无异。依律,对于贱籍窃盗的处罚几乎全是重刑。

    哪里是放下,她这是要借京城衙门的手,以刑律处置刁嬷嬷等人。

    赵纲后知后觉,双眼瞪大,扶着梁柱的手跟着抖了起来,好似如蚊喃,“你从何知道的。”

    忍冬没有回应,举步就走。

    云破日出,春阳遍洒,照在身上却一点不暖。

    赵纲神色颓然,他想不透忍冬,自然也想不到,通州老宅那些年,赵老夫人为了磋磨她,不许她有心腹,身边那些侍奉她的婢女卖了一轮又一轮。

    起先为了规训她,当着她的面卖人,忍冬不肯依从,挣扎着想冲破桎梏,可惜她太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牙婆上门,像看牲口似的捏开婢女的口,看她们的牙,捏她们的身段,又一再询问,这次发卖是否得了主家首肯。若是私卖,她们最怕惹上衙门官司,断断不敢收的。

    领命的下人忙不迭解释,主人家肯的,他们岂敢做这偷盗掉脑袋的事。

    那些话,一句句一字字砸在她骨子里,一双眼睛盯着渐渐合拢的门缝,听着婢女的哭喊由近及远,随着牛车轱辘,最终只剩下寒凉的秋风,刮刀似的朝她脸上劈来。

    赵纲抬起头,目色茫然间想起什么,骤然一警。

    “这饭,这饭……”

    他顾不上失态,连歪了的巾冠也不扶,跌跌撞撞地直追向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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