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随军医士常用来医治棒疮,箭疮的灵药,活血化瘀,去腐生肌,另添了几味合气去苦的淡香。”

    温琅说着起身,几步走到忍冬身边,对着上首高坐的长公主颔首道:“多谢姑姑。”

    这……

    高昌公主一时神色僵硬,从茶盏中抬起眼来。何以此时说暗号,让她离开?

    而且这谢,是谢她依他所说,将某个姓温名琅,求妻心切的少年郎预备的伤药送了出去?还是代那个粗鄙无礼的赵娘子答谢?

    才见一面,就这般护短,到底是见识少些。京城贵女,官宦闺秀里头,学识涵养,行动举止比这赵娘子出挑的,可谓多不胜数。

    正想着,堂中乍起一声:“多谢长公主殿下赐药,民女家去之后,一定把它供奉起来,每次只挖一星儿用。”

    高昌公主回过神,目光锁在忍冬脸上,几次深深吸气,深深吐气,最终起身离去,只仍下一句不阴不阳的话:“何必家去再用,就让太子为你上药吧,本宫瞧他,乐意得很!!”

    长公主一走,修思堂里内外几名仆妇跟着走了。

    堂中只剩她与太子两人,忍冬捏着细颈儿药瓶,挪出几步,探头张望。长公主竟真丢下他们,自个走了,堂外雨丝绵绵,空气中萦着草木清冷与淡淡土腥气。

    “……赵娘子。”

    “嗯?”忍冬随口一应,忽而意识到和自己并肩而立的是货真价实的太子,因着自己背后无人称他是倒霉蛋,愧怍作祟,抿了抿唇珠,称他一声太子殿下。

    两人身量悬殊,忍冬比同龄人矮小一些,因而只到少年胸口。温琅对这个称呼不大满意,眼眸低垂,望着她发顶,默了半晌,轻声问道:“你怕我?”

    忍冬先是摇头,又点头。

    心说,怕是不怕的,他生得这般好看,像是精美润泽的白瓷,又像白玉砌出来的法像,充满神性,并不凶神恶煞,也不至于让人害怕。

    就算他之后拉着她的手,让她重新做回圈椅上,拔出瓶塞,当真干起伺候人的活计,为她上药。

    忍冬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惊奇。

    眨眼瞧他躬身在自己面前,神情专注。那只像豆腐一样白又像糖糕一样软的手,引着细腻的药膏,在她掌心轻轻晕开,指纹贴着掌纹,千沟万壑在细微处相触,摩挲而来,摩挲而去。

    酥酥麻麻,直达天灵。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温琅垂着眼,挺直的鼻峰几乎就在忍冬眼前,说话吐息间,温热且带着淡淡的药香。她不敢抬头看,只告诉他:“我叫忍冬,这是个药材名,殿下知道的吧。”

    她画蛇添足,就怕他追问是哪两个字。

    满心默念,可千万叫她写出来,那手歪歪扭扭的字,是她被罚抄书的根源。

    好在太子如她所愿,继续在手背上药,转而问道:“可有小字?”

    说起这个,忍冬便精神起来,一手撑着下巴道:“有啊,是我家二叔母为我起的,媞媞。她说,这是聪慧貌好的意思。既聪明又漂亮,我在叔母心中,就像这个字一样好。”

    抹药的手停了一瞬。

    温琅安静地听着,目光锁在那刺眼的疮痕上,如同一道刺进他眼睛的疤,好在从今以后,他会细细养护这双手,为她遮风避雨。

    经年经岁的痕迹与两世帝王心,一同包藏在看似青涩的少年躯壳内。

    不可对人言。

    他向来隐匿得很好,却在此时露拙,强抑着想拥她入怀的冲动,低声应和着,“这小字很衬你,恰如其分。若是可以,还望媞媞不必称我为殿下。”

    任由他托着自己的手,忍冬纳罕:“那我该怎么称呼太子殿下?”

    温琅无声失笑,绷住唇角,故作平静地询问道:“你我很快便是夫妻了,我常居宫中,不知寻常人家夫妻之间又是如何称呼彼此的?”

    “乡下夫妻互称当家和孩儿娘呀。我爹娘的话,爹爹总是叫阿娘“夫人”,阿娘则称他作“官人”,“老爷”,“夫君”,这些一概叫过。”

    她咂摸着这些字眼。

    好端端问这个做什么,难道太子想和她做寻常夫妻?脑瓜一旦转快,念头先出,脖颈脸颊是后来红的。

    温琅仔细看她。

    见她面带霞色,烧红着脸,清咳了一声,选择在她身旁,隔着一方花几坐下,将瓶口细细擦拭,如同擦拭心绪,“原来寻常人家妻子称呼夫婿,有如此多的叫法。媞媞以为,哪个更适合我?”

    忍冬呆了呆。

    直觉嗅到了一丝捕猎者的狡黠。

    太子不老,自然不能叫作老爷,官人又不大合适,三个里头也无甚挑选,只剩下夫君一个,但她怎么说得出口?

    寻常猎户捕猎,无非挖坑涉陷。

    他倒极会用一把好嗓子,不动声色地问着,勾引着人往坑里跳。

    我才不中计。

    忍冬心说着,侧头审视他,少年望来的眼神端肃清冷,品性高洁只差没烙在脸上,仿佛方才蛊惑人心的语调并非出自他口中,只是旁人错认,误会了他。

    少年郎就像一张白纸,一口白瓷。

    无欲无求,雍容金贵,但凡有错,总让人舍不得怪罪在他头上。

    片刻对视,终究以她眼神一软,败下阵来。身边那人仿佛将她看穿,低低地笑道:“不急,媞媞可以慢慢思量,待到下月初五时,再答也不迟。”

    这一笑,叫人更不忍心怪他了。

    -

    直到雨停,阿越和潘妈妈才再度见到忍冬。

    送她出公主府门的却换了一个人,不在是来时的领事嬷嬷,而是位风仪出尘,通身锦衣的清俊少年郎。车轮辘辘转动起来,阿越掀开车帘,只见少年依旧站在门前,目送着马车离去,一步不动。

    他打着伞,只露出下半张脸来,一双薄冷的红唇,令人印象深刻。

    “娘子,那位送您出来的郎君是谁?”阿越放下帘子,满脸疑惑。

    忍冬靠着车壁,随着马车晃幅发了春困,正和沉重眼皮斗争,昏昏欲睡。闻言,两眼疲乏地回答道:“喔,那是太子。”

    她说得就像喝水吃饭一样,稀松平常,仿佛雨中伫立的人,就像是个寻常人家子弟。

    那可是当朝太子啊!

    就算处境再艰难,青宫储君也是皇家骨血,当今天子的嫡长子!还是娘子未来的郎子!阿越两颗眼珠睁得老大,嘴里快能卧个鸡蛋。

    她们母女被公主府上嬷嬷领到一间小院里吃茶,几次问询,老嬷嬷只说娘子在修思堂面见长公主,旁人不宜同往。

    提心吊胆好半日,还不急问上一问,先被这惊天春雷炸得头顶焦黑。

    “太子不该在宫中吗,怎会在长公主府上?”阿越心有余惊地晃动忍冬胳膊,“娘子醒醒,今日,太子该不会是特意来见你的吧?!”

    午间不曾睡过一觉,忍冬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被晃了几下,更是勉力支起眼皮,隔着一道眼缝看人,重重点了点头。

    “嗯——,来见我的。”

    这话说完,抵着车壁,昂着头就睡了过去。剩下同车的阿越独自缭乱。

    等回到春明巷,赵氏夫妇得知忍冬在长公主府上见到了太子殿下,这下子,又是一个女儿好眠,爹娘难眠之夜。

    一般难以好眠的还有身处高门大宅的高昌公主与驸马。

    直到传来二更梆子,正院里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长公主犯了头疼的老毛病,倚在堆叠的软枕上,珠钗尽数除去,阖眼沉吟,由驸马拿着梳篦,在一旁为她梳笼头发,活络气血。

    “本宫今日见他行动便利,腿疾大抵是治好了,不知是谁人给他医治的。”高昌公主语气凝滞了片刻,又问,“你说他,像玉瑶吗?”

    玉瑶是先皇后郭氏的闺名,长公主与之从小一处长大,同吃同睡,情分深厚。

    十三岁那年,借着先帝出巡苏杭,两人一道女扮男装,混入白鹭书院里读书。

    奈何郭皇后美艳动人,装扮起来一点不像是个儿郎,走到哪里便哪里起风,两人很快便被认出是女子,闹了场风波。因此只在书院读了两日,灰溜溜地露出马脚,倒把赌约输给了先帝——没撑过三日,就是输,好生记诵《哽骨集》,以待来日先帝亲自考校。

    《哽骨集》是大魏定鼎以来,司礼监秉笔与记注官们记下历朝历代天子的圣心圣行。

    通篇大道理,自然不是好看的书卷。

    郭皇后天生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倒是难为长公主,生生没背去半条性命。

    彼时在书院为江南学子讲课的正是首辅刘松年,他因党争受了贬谪,这一行,先帝起复刘松年,命其入朝为太子太师,为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平承帝讲经授课。

    长公主与先皇后情谊深厚,直呼闺名,驸马自然不能如此,一面为公主笼发,一面道:“太子殿下气质清华,龙章凤姿,与皇后娘娘如出一辙。”

    “又来奉承,驸马深知本宫爱听什么。”长公主笑了声,流露出情绪,更像是嘲讽,“可惜她所托非人,一颗真心,投进渊薮,得不到半分好报偿。”

    这话指的,显然是平承帝。

    驸马岂敢擅自议论君父,适时封住嘴,过去半晌,油灯爆出几声烛花,他才开口道:“太子殿下送来的密函,公主打算如何处置?事关春闱舞弊,这件案子倘若揭开,福王首当其冲,陛下深爱福王,朝堂之上,只怕要掀起一阵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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