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她,非但没有因为被打扰而不悦,眼角微微染上含蓄霞光,宛如深林里被早春和风催开的一株山桃。

    一点悲欢,隐匿在秀眉俊目下,不动声色。

    不但长得好看,声音也这般动听,看样子,总该不会是公主府上的下人。忍冬犹豫几瞬,决意同路,“好,往哪头走?”

    “这边请。”

    少年清贵端正,举止雍容,穿廊的风吹在他身上,描摹着衣袍底下一日日长起的结实骨肉。握伞指路的手,细长修白,再打量下去,就有些失礼了。

    可忍冬才不管什么是礼,什么是法,就像见到好花好颜色,任说什么也得多看两眼。

    尤其那只骨节分明,匀匀停停的手。

    持着伞柄,有着少年儿郎独有的线条,青涩坚硬,却又像刚出炉的桂花糖糕一样白。她没有这样一双好手,不知道这样一双好看的手,平素拿来做什么?

    视线上移,她抬眸看他,少年打着伞,将伞面倾向她许多,大半肩头露在风雨中,目视前路,仿佛心无旁骛,不受任何影响。

    近看,仍旧一尊玉面神君像,丝毫没有裂痕。

    衣袖中飘出的香,淡淡柑橘气息萦绕,清冷里带着一点苦涩,经雨一淋,若有似无,很好闻。

    世上竟然有这样完美无憾的人。

    找了大半日,不见一个人,好在遇到他,想开口道谢,忽然意识到还不知他是谁。忍冬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终归知道名字,道谢才真诚。

    少年握伞的手紧了紧,一路走来,掌心沁出许多细汗,无人知道罢了。所谓境随心转,一点不假。徐守忠说今日的雨下得不好,天公不作美,他却觉得好极了。

    从未有如此好的一场甘霖。

    换来与她同路同伞。

    “温琅。”

    “温琅?你姓温啊。”忍冬放在心底咋了一回舌,温可是国姓,他姓温,不是皇亲定是国戚了。也是,他看着也不像是一般富贵公子,又能在公主府里走动,身份当然与她不同。

    “多谢你,公主府实在太大了,若是没能遇上你,不知要转到什么时候。”她说着,伸手将伞柄往他那儿推了推,在其注视下,指指他肩头,“你的衣衫被雨打湿了。”

    温琅心上紧绷,轻笑一声:“无妨。”

    长得好看又似乎很爱笑,他的笑不张扬,却打眼,明显的喉结随着话音落下,滚了一滚。忍冬抬手,抚了抚自个脖颈,少有的羞赧起来。

    从未进出过长公主府的忍冬哪里知道,她心中既美且善的少年儿郎别有心思,带着她分明绕了一条远路,这才走到修思堂。堂外立着两名肤色黝黑,行动干练的妇人,腰间佩刀,瞧着不是寻常仆妇。

    远远见他持伞走来,快步下廊,就立在雨中叉手行礼,齐声到:

    “殿下千秋。”

    温琅将伞向后倾了几分,露出白皙下颌与那双轻抿成一线的唇,似乎有些不悦。先是望了忍冬一眼,见她并不畏惧,才命人不必多礼。

    整个公主府上,除了长公主可以被称为殿下以外,谁还能作这样的称呼?

    忍冬眼珠提溜一转,隐隐将皇亲国戚里的“国戚”两字抹了去。直觉告诉她,身边和她同撑一柄伞,走了一大段路的少年,身份可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尊贵。

    隔着一痕门槛,她分心地顿在原地。

    一只温热略带薄汗的手覆了上来,轻轻拢住指尖,将她的手托了起来:“别怕,有我在,姑姑不会为难你的。”

    他的嗓音有股淡淡魔力,如佛语纶音。

    两手相触瞬间,忍冬只觉得他的手好软,好嫩,好滑,豆腐似的,不会让人生厌,甚至来不及反应这等行径是否过于亲昵了些,满脑子都被这样奇异的触感惊住了,迟钝地顾不及思考别的。

    也不等她推拒,灯枝璀璨的修思堂中步出个妆容精致,珠翠闪耀的美艳妇人,环佩叮铃,话比人先至。

    “这就是赵纲养的女儿?怎么,太常寺主簿是俸禄不足,所以舍不得给你吃饭吃补吗?十五的人了,生得像个块薄板,前前后后,没个几两肉。”

    忍冬还来不及抬脚,话音一落地,隔着门槛,妇人已经来到面前。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起她来。

    目光最终落在青春少艾,两只拉了一半的手上,抬眼对上少年的幽深眸子,轻咳一声,对这新妇的许多不满,只能含糊咽回肚子里去。

    “姑姑。”

    温琅一声姑姑,叫长公主恍惚了半晌。

    往事汹涌,白浪拍岸。

    自从平承三年,郭皇后死后,他先是被废,而后送去长平原上守陵三年。回宫之后,即便再度被册立为太子,却不出青宫半步,对于内外助援一概不受。

    仿佛是大内禁中一片无心无情的琉璃瓦。快与那座庄重沉闷的宫宇融为一体,成为冷冰冰的死物。

    没人知道他的近况,只能从福王饱受优待,宫宴不见太子身影等蛛丝马迹里,推断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身为姑姑的高昌公主,算算,足有七八个年头没见过他了。

    也罢了,还未见面便打发人来送信,叮嘱接送马车不可熏香,又怕下人太多吓着她,如此宝贝,到底背后做了多少文章,打探了多少赵家女儿的事?

    一见面便拉起手来,她这做姑姑,多说上两句也不可以,礼部还未行册封典礼,他就如此护短。

    看来他对这个根基浅薄,身无二两肉的太子妃很是满意。

    高昌公主拂袖转身,向堂内上首落座,浑身都写着罢了罢了,幽幽道:“既然如此,太子,拉着你那可怜新妇进来,本宫有话要问她。”

    任是再错愕,忍冬已经回过味来。

    原来这个美人就是比她还要倒霉上千百倍的倒霉蛋——母舅造反,爹不疼,没娘爱的当朝太子!

    这下子,轮到忍冬手心潮湿,头皮渗汗了,不禁挣了挣,想从他手里挣出来。

    少年并没施力攥紧,见她不喜,立时应她所求,松开了手。

    “可是我碰及旧伤,弄疼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自责。

    忍冬缩回手,脸上莫名发热。手背几处裂开的冻疮其实不大疼,出门前阿越给她上过药了,他不提,一切都好,他一提,手背怎么好似痒将起来。

    心说,太子难道在宫中孤家寡人,寡得疯了,所以对谁都十分热络吗?

    想她前几日挨阿娘板子吃时,暗自想他来着,想想这个可怜的倒霉蛋,倒是好受许多。一山还比一山高,比惨,太子似乎更惨几分。谁想,如今,正主儿就在对面坐着,低头啜茶。

    忍冬端着手里的福仁茶,氤氲茶气熏得眼皮直跳。

    什么福建路的福仁茶,什么晾晒过的福果橄榄,别有一番滋味,比六安茶吃着好些,生津止咳,梳理肝气。听高昌公主与温琅姑侄两人叙话,公主话多,太子只是适时答应一二,字眼少得可怜。

    半晌说下来,不及和她说的一句多。

    “端了半日,怎么不喝?”

    高昌公主抬起眼皮,睨向忍冬,不见她怯弱哆嗦,更不见露出一点小家子气,倒还算稳重,有心挖苦她道,“是了,本宫听闻你在家中才挨了顿板子没两日,想必手上发疼,不好使劲吧。连吃口茶都没气力,只会端着熏眼睛。”

    这话,忍冬听来,不过尔尔。

    所幸认了,用刚学不久,尚且热乎乎的那套官话从容应答。

    “殿下英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民女在家确实挨了顿手心板,不过养了几天,已经养好了,端着吃茶的力气还是有的。”说着牛饮一口。

    拍马拍得脸不红心不跳,酸臭官话说得倒溜。

    眼珠偏偏又明又亮,看似有几分诚恳,通身只有模样一个好处。高昌公主本想取笑一番,惹出些女儿家的羞怯来,谁知道,这是个脸比城墙厚的,大喇喇地也就认了。

    想见她难以启齿,好像比登天还难。

    眼下被那双狐狸眼珠直勾勾盯着,还怎么继续挖苦下去,况且侄儿在这,向来嘴毒的高昌公主只好偃旗息鼓,命人把温琅托付的那盒药膏拿来,以自身名义赠予她。

    在赵家人的设想里,长公主这等金枝玉叶,乍然宣见小臣家中女眷,也许是听到内廷遴选太子妃的风声,少不了临训几句。

    哪里想过,长公主会赏赐物什给她。

    是以,谢恩接物的礼数通通没有教过,忍冬记性虽好,那些拍马官话一学就会,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两手接过药盒,好奇地嗅了嗅,突然觉得满堂沉寂。

    气氛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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