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妈妈点头道:“像,极像姐儿。”

    忍冬低头摩挲着小人眉眼,喃喃自语:“像就好。”

    说罢跳下榻,走到床前,小心地将木偶塞到软枕底下,心想着叔母或许已经动身前往京城了。还没起身,忽然听见潘妈妈在身后说起今天的女师课,问她是否想去听一听讲。

    关于女师授课,忍冬昨日问过阿越。

    原来京中许多人家时兴为待嫁女儿择一位女师,有的教授四书,有的教授插花烹茶,有的教授料理后宅,查验账册,这些人无一不是宫中服侍退出来的老人。

    赵家请来的陈娘子在其中小有名气,她自小长在大内禁中,后来入长公主府服侍,如今四十有五,未曾出嫁,因此尊称为娘子,不称嬷嬷。陈娘子极守规矩,辰时初刻开讲,必提早一炷香到,雷打不动。

    为人甚至有些死板,凡事不说人情,只讲规矩。

    她的课若是迟了片刻,少不了打顿手心板。

    就因为她肯教又严厉,许多人家不惜重金邀约她上门授课,这尊大佛却不好请。

    比起女师进学,忍冬对崖州兵乱更为好奇一些。潘妈妈跟在阿娘身边多年,问她最为合适。然而潘妈妈却有些支吾,不大愿意提起往事,只说:“陈娘子不同旁的教习嬷嬷,她之所以肯卖咱们府上面子,是因为当年崖州大乱,老爷与夫人拼死救下的人里头,恰好有一位老妪,正是陈娘子客居在崖州,访见亲友的老母亲。”

    为了这层恩情,陈娘子才肯登门授课,不收取分文酬金。

    横竖白日无事,昨天又买了一大摞刀纸,忍冬也想见见这位女师,于是就着小菜吃了半碗梅花汤饼,漱过口,擦了手,领着阿越上春晖堂进学去。

    出门前,不忘吩咐小婢女到门上寻个小厮来,将修好的木牛流马抬到怀盛院子里去。

    赵府不能同权贵京官府邸相比,但说小也不小。

    春晖堂在东南角上,廊庑清朗,老松挺立,即便开春不久,看着春光和煦,迎夏的竹帘已经卷上。墙角种着一痕萱草,只等入夏之后开出花信漫长的黄花来。

    忍冬读书不多,但也知道,何为“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见了萱草花,却不见慈亲倚堂门盼望她。

    “长姐也来听陈娘子的讲吗。”

    忍冬站在廊上看花,背后一道又轻又软的女声响起。她回头,看了眼长廊尽头,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

    听惯了怀柔拿捏腔调,不肯服软的声音,有片刻,忍冬当真没分辨出来是她。

    今日怀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往日来春晖堂听讲的人无非李宜凝与她两人。打从昨日提及与刘家结亲一事后,李宜凝回到院子里就哭哭啼啼的,听说病又重了几分,阿娘陪了整夜,一早打发人来告假。

    她和李宜凝常年不对付,背地里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一个软刀子,一个满嘴硬话,你来我往。照理说,满心满眼想要高嫁的李宜凝落了门不喜欢的亲事,她该拍手叫好的。

    可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更没想到会在春晖堂外见到忍冬,瞬间又勾起长姐即将入宫成太子妃的糟心思绪。

    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真真看不懂这位长姐,心就这般大吗?难道一点不在乎入宫以后生不如死的前程了吗?

    换作是她,早在屋里哭了,哪里还有心思来听讲进学。怀柔一步不动地站在原地,眼含同情地瞧着忍冬,就连平日恨不能拿话酸死阿越的心也没有了。

    忍冬瞧她倒是心情转好几分。

    整个人像被凄风苦雨淋蔫了的花,只耷拉着一颗脑袋,双眼底下隐着两团乌青,想必是昨夜没睡好。同为女孩家,怀柔对刘羡的心思,忍冬心里明白。

    姐妹俩闲话几句,估摸着时辰,各自将婢女手中装着笔墨纸砚的提篮接过去,进到堂中听讲。

    阿越与怀柔院中婢女规规矩矩地两个等在廊上。

    不久后,天光大盛,春风里间杂起女子吟诵妇德女书声,一道流畅自如,一道坑坑巴巴。那道坑坑巴巴的读书声,自然来自忍冬。倘若世上有后悔药,半个时辰前,她断然不会随口应允来听陈娘子讲课。

    如今真是一屁股坐在火炕上,道后悔也晚了。

    一个时辰课业下来,倍感煎熬的忍冬只觉得自己好似一根被磨成粉的铁杵,脑袋都被削尖几分。

    这哪里是进学,分明是要命。

    等在廊下的两个婢女便看见二娘子怀柔是垂着头进去,笑到脸酸出来。大娘子忍冬昂着头进去,蔫蔫耷耷地出来。

    阿越抢一步上前关切起来,只见忍冬脸色铁青,嘴角僵硬几乎说不出话来。

    主仆二人与怀柔分别后,从花园绕远路走回梨花台,路上,阿越才知道,原来陈娘子被忍冬的“真才实学”气得面红耳赤,命她将课上诵读的《女诫》与《女论语》各抄录二十遍来,明日一大清早交到案头上,亲自过目。

    “娘子这是走的什么霉运呀。”阿越捂嘴感叹。

    忍冬咂咂嘴,好笑应她:“是呀——”

    本想来春晖堂听个热闹,排遣一番。

    这下倒好,喜获抄书四十回。

    想她从小到大写过的字全都算起来,只怕不如一本女论语里的字来得多。好些字,是字认得她,她却不知道它们姓甚名谁。

    日光透过堆砌的山石,在忍冬眉宇间流转着熠熠光辉。

    她本就生得浓颜秀目,讨人喜欢,说话也有趣,阿越静静听着,舍不得挪眼,她知道大娘子是个天生豁达的性子,不像二娘子那样骄纵,也不似表娘子那般扭捏,直言揶揄道:

    “娘子鼓足劲要来春晖堂,奴婢只当您要煞煞二娘子威风呢。哪知道…哪知道您说自个读书少,一点不假。”

    忍冬走了大段路,早把抄书这等小事抛在脑后,自个倒先噗嗤笑了,“哎,虱子多了不痒,抄书而已,抄就是了。我那儿有个好东西,最不怕抄书。”

    “什么好东西?”

    忍冬冲她招手,让阿越附耳过来,然而不等说上半句,荷花池那头竟有人在低呼救命,有人落水了。

    主仆二人先是一愣,回过神来,急匆匆穿梭在匠气的假山石堆中,奔着赶去救命。忍冬腿脚快得很,阿越铆足劲地疾步追她,眼看快要绕出假山堆,后者突然伸出手,飞快地扯住忍冬衣袖,将她往后用力扯着,退了两步。

    “娘子别去!那是表娘子院里的,只怕有诈!”

    阿越神色紧张,全然不是在说笑。

    这群假山堆得没有任何美感可言,用料也寻常不大讲究,好在够大,遮住两个身形纤瘦的女儿家绰绰有余。而今开春不久,荷花池里空落落的,只有些绿藻浮萍,中心隔着一方亭子,落水者和那呼喊救命的婢女在另一头,轻易瞧不见她们。

    忍冬看了阿越一眼,冷静下来,回头巡睃亭心周遭。

    期间,呼喊救命的婢女始终没停下。从忍冬的视角看去,只能瞧见婢女的侧颜,一手拢在唇边,只朝着一个方向呼救,不曾回头看看身后扑腾出水花的落水主子。

    婢女面朝的方向,是一曲回廊,位于池水正前方。

    她对家中不大熟悉,不知道廊头通往哪里,可是几息之间,几乎可以断定,这的确是场戏,婢女经人授意,正在等着曲廊那头要落网的猎物。

    偏生这个婢女的声音,昨夜她听过。

    正是这人嘲讽刘羡家中贫苦,潲水馊饭都吃过。

    “娘子千万别动,池里蓄水不深,又有帮手在,决计淹不死人。”

    阿越也是个聪明的,一来二去,想明白了其中手段,死死扯住忍冬袖子,小声说,“方才我同二娘子院中小倩说话解闷,她说今个崔大人府上三公子登门寻小郎君,才向二娘子院里讨了些难得的好茶待客。这崔三公子的母家大舅是长公主驸马,表娘子落水,落得好是时候。”

    比梨花台离花园更近的院子,正是怀盛的新院,只需过个小径,上曲廊就是。

    怀柔在李宜凝手上吃了多少闷亏,阿越曾在怀柔院中服侍,旁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吗。见识过别人数朝被蛇咬,也跟着十年怕井绳了。

    “娘子此时若出去,坏了她好事,转头不知道该怎么诬陷娘子你。”阿越捏住嗓子,不敢大声。

    怀柔常挂在嘴边嘲讽,说她这位表姐看着柔弱,实则心眼比马蜂窝还多。自以为出身军户人家,母族又是商贾,便不如官家小姐。从小心比天高,凡事都想争第一,入了京城去过几回大宴,打定主意要做京城官家娘子。

    心且高着,志且远着呢。

    阿越在她院里没少听这些话,这才表现得异常警觉。

    忍冬也看出形势古怪,决定按捺不动,谁知一转头功夫,叫得欢腾的婢女骤然停止,霎时无声,就连原先扑腾的水声也弱了下来。

    她纳罕地瞥了一眼,廊上不知何时多出个人来。

    少年临风而立,垂眸盯着池水中央,眉头轻皱,眸光暗淡,像是一眼看穿其中玄机,从而落入两难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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