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心说,明白,她太明白了。

    难怪潘妈妈不敢同她说这些,国舅老爷谋朝篡位显然失败了,没有好下场。戏文里都唱过,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光王乃是陛下同母同胞,手足之间相互残杀,陛下盛怒啊。事发之后没多久,皇后便薨逝。只剩下年幼的太子,因母族罪过也曾被陛下废了太子之位,遣送到皇陵守陵三年,后来不知为何,才将太子迎送回宫,再度册立。”

    据说郭家军尽数发往边疆操训,郭家除了皇后以外,无论男女老幼,满门抄斩。

    作为祸首,光王与郭国舅由京营一千士卒押解上刑场,一人数千刀,分为十日慢慢剐,直到第十日才咽气,被剐成了副血淋淋的骨架。

    如今听来还叫人头皮发麻,心里发颤。

    彼时天子之怒,可想而知啊。

    赵老爷唉声叹气,一脸颓丧,“说来,太子是个可怜人。”

    宫中秘辛,又涉及谋反篡位,其中内情非大臣不得而知。但从皇后葬入皇陵,丧仪照办这点看来,皇后应当没有参与兄长与光王谋逆之罪,否则以天子的万钧怒火,必会烧及皇后太子。

    天家威仪,大可以一杯毒酒赐死。

    既然太子活着,皇后入葬,外人凭着这两点,不难猜出个一二分来。赵老爷与一众同僚一样,心信这个说法。

    造反的舅舅,受牵连的是年幼的太子,郭皇后死后,更是承受了来自天子的滔天怒火,将来恐怕无缘荣登九五。但王宰向他许诺过,老首辅等人早有谋算,誓死拥护太子殿下。太子必会安然无虞,身为太子妃,他的女儿将来或许贵不可言。

    “自从光王作乱之后,为了杜绝外戚威势,陛下下了道口谕,那年以后,但凡入宫为皇子正侧妃,哪怕一个小小侍女,也需从平民家中挑选,母族绝不能是朝中大员,小官也不可为。”

    忍冬望他半晌,问道:“爹就不是做官的?”

    赵老爷一顿,含糊应了声是,“爹爹是官身不错,在你入宫之后,想必不出半载,朝廷的调任将会下到家中。爹爹这辈子,不能再入京为官了。”

    忍冬睫毛抖了抖,没有言语。

    言官王宰身为老首辅的得意门生,私底下支会过他,将会把他调任至苏杭。苏杭风景秀丽,绝不是崖州那等苦牢所在。

    他是软弱,但不傻。王宰志在京畿,天子龙体不豫,不久将来朝堂波谲云诡,王宰志向之大,当然不肯让自己的女儿进宫,要他以长女相替,算盘打得精明。

    一则不想与危如朝露的太子结亲,想为家中留条后路,哪怕事败,祸及不到王家。

    二则,如若王家二娘子做了太子妃,依照惯例,被遣送出京,终生不能再入京畿朝堂的,便是王宰。他哪里舍得,这翻云覆雨,以少博多的官场。

    王宰深知他弱点,明白他一心想为崖州当年平乱有功之士者追讨哀荣。崖州兵乱,死伤万计,像刘羡这样失父兄的人家不在少数,更有甚者满门不剩一个男丁。

    山高皇帝远,崖州军饷少得可怜,当年多少兵士为了保护百姓,力战到流光了最后一滴血。

    可惜这些,天子看不到。惨烈的战场,死去的性命,最终不过化为塘报上寥寥几句,崖州大捷,兵乱已然平息。他递上京城,为英魂请封的诏书,没有一封有回应。这次崖州将士请封之事如此顺利,多亏王宰在其中周旋。

    官场是讲人脉,说人情的地方,京城尤甚。他人微言轻,不及王宰多年在京中经营。

    自个困愁无解的难题,他人三言两语,也就安排停当,真是云泥之别啊。他一个小小主簿,有官身又如何,无非个头长得大一些的蝼蚁罢了。

    为死去将士请功封赏,为那些遗孀孤儿谋来赖以活命的银钱,是他心头大事。

    王宰戳中了他的弱处,有过煎熬,有过思虑,有过愧疚难堪,但最终他还是在女儿与为死者讨份哀荣之间做出了抉择。

    “冬儿,爹爹对不住你。”赵老爷垂下眼,双手搓揉膝头,“你那二妹妹性子顽劣,自小娇养惯了,凡事吃不了一点亏,若要她进宫,难保哭天喊地,撞柱自尽。这也罢了,倘若她不知道轻重,出言侮辱太子,或是得罪了宫中贵人,我们一家子……也就没命了。”

    忍冬笑了一声。

    设想过许多她的反应,倒没想过她会笑,赵老爷愣了一愣,抬起头来,听见她迎着目光顺势问道:“那爹看我,是天生就爱吃亏的人吗?”

    怀柔不能吃一点亏,她吃得。

    怀柔不能嫁予母舅造反的太子,她嫁得。

    怀柔哭天喊地,不肯服从,她从得。

    原来爹和阿娘是凭借这些,在她和怀柔之间做抉择的啊。忍冬没有哭,紧紧咬住了后槽牙。

    赵老爷自知失言,愧疚难当,两厢静默了许久,直到烛火垂下两行粗细不等的红泪。

    不知道是为谁流的。

    他不忍隐瞒,便将当年崖州大乱,王宰允诺他为崖州死去将士英魂请功,将士遗孀孤儿均能得到良田财帛的事,一一告知了忍冬。不论她能不能清楚其中无奈,他不想瞒着自己的女儿。

    可是对忍冬而言,崖州大乱,血流成河她没经历过。

    要她一下子深明大义,体会父母抉择是何等不容易,她也是人啊,她只知道一出生,爹娘便遗弃了她了一回。

    在她满心鼓舞,以为能和家人亲近,来日方长的时候,又狠狠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没说话,也没哭,僵硬着缩在圈椅里,指尖轻轻抠着扶手上光滑得几乎不可击破的清漆表面。

    没能抠下一丝丝碎屑。

    可她的心,碎成渣子。

    她想叔母了。

    叔母若是在,那就好了。

    “爹爹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爹爹和阿娘并非贪图荣华富贵,才将你送入宫中啊。”赵老爷哽咽了一声,情绪如决堤洪口,双手死死扣着膝头,“我儿啊,爹爹实在有苦衷啊。若让那些保家卫国的兵士们死后地下不安,再过二十年,爹爹何来颜面去见他们哪!”

    “是爹爹不好,委屈了你。”

    “你三岁那年,我本想带你回来,和妹妹弟弟一块儿读书,一块儿玩闹。没承想,临行前崖州大乱,爹爹中了瘴毒,单是驱这毒性,前后治了不下十年啊。那时崖州百废待兴,身为父母官,爹爹也抽不开身。让你在你祖母家中,受了不少委屈…………”

    忍冬突然站起身,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爹不必再说。”

    赵老爷泪眼婆娑地看向自己的女儿,今晚他饮了酒,话有些多,忍冬在他面前,似乎就不曾开口说过几句话。也许是才得知事情始末,一时片刻缓不过来吧。

    到底是他的骨肉,是个好孩子。

    通晓大义,能体恤爹娘不易。

    赵老爷愈发眼酸心热,正想夸赞她,却听见忍冬冷淡地续上一句:“爹和阿娘已弃了女儿一回,这是第二回。”

    纵然有说不完的理由,在通州十几年,她没有收到一封爹娘送来的信,祖母大寿那年,爹娘派了人来,也没有给她带一句口信。

    叔母为了安慰她,难得一见地说了一句:书信许是被老夫人扣下了。

    至于没带口信,也许很快爹娘便来接她回去,这才无需打发人送几句话。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等了一年,不见爹娘来。祖母那边她没有去求证,现下向来,只要她不问,便当爹娘写过,祖母扣下罢了。如若问了,得知不同结果,她无能面对。

    “冬儿,你莫要生气,此事曲折,爹爹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可爹爹并非不疼爱你……实则是…………”

    “实则是王大人手段厉害,能圆了爹你多年的梦想。”

    忍冬利落地替赵老爷续上了后头的话。

    实情总是面目可憎的。

    赵老爷张口无言,一脸窘然,瞬间颜面通红。

    觉得这间清雅明亮的正堂四面都在漏风,春天的风比冬天的风还冷呢。后者好歹是从头到尾始终如一,不如前者,暖和一阵子,入夜骤然降下来。

    潜进窗棂,吹在身上叫人发寒。

    忍冬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留,没行礼,在赵老爷连声呼唤下,毅然地步出正堂。

    头也不回。

    叔母说,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父母所做皆是对的。父母给予血肉性命,恩德滔天,为人子女,当尽孝道。但是当她问起叔母,叔母爹娘是否和她爹娘一样,从不露面时,叔母默了半晌,没能答上来。

    夜色浓得化不开,冷月悬在屋瓦上,月光惨淡。

    沿路廊庑,烛亭灯火摇曳,隔着一段路,总能看见一团团融融光彩。

    在临近梨花台的石子小径上,忍冬停了下来,找处昏暗角落倚靠,透口气。可没等歇上一会子,远远看见两星灯火从另一条小径上飘过来。

    有人来了。

    忍冬委屈不想见人,闪到拐角里,只等来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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