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人所说显然不是实情。

    祖母不慈,对她和叔母诸多磋磨为难,横竖她读书少,不懂教条,时常和祖母顶撞,哪里像刘夫人说的那样,在通州替爹娘尽孝。大抵只是阿娘说来遮掩家丑罢了。

    忍冬干笑了两下,呲着一口大白牙。

    刘夫人慈和,与叔母有几分相似,不多时,怀柔上到楼里,一见刘夫人便往她怀里钻,一口一声伯母。太阳落山前怀柔才哭过,刘夫人见她眼尾红红的,好不心疼,搂着她询问。

    事关皇家,将来要去做太子妃的倒霉蛋也在现场,怀柔自不会说清倒明,胡乱找了个说辞遮掩了过去。

    忍冬掰下荷花酥微微绽放的花瓣酥层,安静吃着,留意到怀柔与刘夫人说话时,眼神不禁往侍立在门外的刘羡身上瞟,微吊的眼角眉梢也柔和了几分。

    话里话外,忍冬思忖过来。

    今日赵家设宴,刘家母子受邀前来,必然早到才不算失礼于主人家。本该女眷先到,喝茶闲话,然而李氏为照顾外甥女,需耽搁一阵子,刘夫人守寡多年,为了避嫌,作为东道的赵老爷只好到明楼外逛逛,避免单独处在一室,给人家妇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刘家也知礼数,刘羡始终在廊上等候,迎待赵家夫妇,不敢落座一刻。

    因家丁见到大娘子与二娘子的车驾,知道家里来人了,便去通报赵老爷。赵老爷和怀盛两个离得不远,没多久便进了明楼,由伙计带着上到二楼。

    刘羡一见赵老爷,规整过袍服,迎上前去,施了常礼:“伯父。”

    见他生得好品貌,又同老友一般器宇轩昂,赵老爷本就是个心软的,每每见人思人,叫免了虚礼,问道:“好孩子,怎么不进去坐着,在这儿等了多久啊?”

    刘羡忙说并未等多久。

    几人说话声传进雅间,小厮推开雅间的门,刘夫人忙站起身来,怀柔心里憋着气,见到躲了自己一个时辰的爹爹,嘴巴撇了撇,不情不愿地别开脸。

    忍冬拍了拍手上的酥皮碎屑,回过头,喊了声爹爹。赵老爷顿了顿,进到屋里,这才眼带酸涩的应了声嗳。

    这厢还未坐下,楼下忽然传来一声老马喷出的响鼻,李氏领着李宜凝也来了。

    这是忍冬头回见这位只有父母双亡,深得阿娘宠爱的表姐。

    说起来,她最想见的人便是李宜凝。

    先有怀柔满腔不平,骂她是扮娇作怪,再有阿娘对她紧张关怀,后有潘妈妈苦口婆心,说她命苦,无父无母。已经让自己对这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充满了作祟的好奇心。

    人还未见到,先听得两声气弱咳嗽。

    别小瞧这两声咳嗽,直把怀柔眼珠激得恨不能往天上翻,无声用胳膊肘搡了搡忍冬,仗着有刘夫人挡在前头,低声对她道:“仔细瞧瞧,病西施又来撒娇卖痴了。”

    这话不可谓不尖酸。

    忍冬揣着心事,探头看去,第一眼没记住李宜凝长得是圆是扁。只清楚看见,阿娘那双不曾拉过她一次的手,此时拉着李宜凝,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更用指腹抚抚骨节,充满宽慰。

    不等她回过神,便听见阿娘温言告诉身边人,给刘夫人请安,接着一道酥柔婉转的女声响起,先是问了姑父的安,继而上前两步,敛衽行礼,“刘叔母安好,羡哥哥安好。”

    短短两句话,说得憋气,才说完便微微喘了起来。待她扭转方向,看向忍冬所在,又急急地咳了两声。

    李氏忽然止住她,“病才好些,你们姊妹之间无需行礼,免得生分。快坐下,瞧瞧看吃什么,点来吃些填填肚子。病中虽说要将养,但也不好一点汤水不进,我不在家中这段日子,下人由着你胡来,每日只吃几口清粥,这样怎能把身子养好。”

    刘夫人独自一人带大刘羡,想到李宜凝父母俱亡的身世,见她弱柳迎风的行动,自是心疼,要她快坐下,问了两句病情。

    大人们目光全全聚拢在她身上。

    数双眼睛看着,李氏亲亲热热拉着李宜凝,坐了下来。

    忍冬错愕不及,无心去看别人是何神情,只知道自己心里不好受。

    方才阿娘对表姐说的话,比起从通州到京城那一路上来,与她说的都多得多。她后悔了,不该同在潘妈妈面前扯大话,说什么不嫉妒表姐,只是因为自己没有亲眼瞧见罢了。

    等到亲眼瞧见,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心里的怅然若失,前所未有。

    众人先后坐下,在表姐与长姐之间,怀柔选择挨着忍冬坐,附耳过来,小声嘀咕:“你看她病得多及时,你一回来她就病了,摆明是怕阿娘用心在你身上,又来卖娇作怪,你可别被她骗了。论上眼药,打机锋,满京城谁能比得过她呀。”

    忍冬这才细细打量几眼李宜凝。

    肤白细腻,眸光柔弱,是一派天真可欺的羔羊长相。

    很快,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热菜佳肴,赵老爷也不饮酒,只叫了壶茶来。

    江西府白羽泰和鸡以脂香肉嫩闻名,和着几位滋补药材清炖,汤鲜味美。油煎猪撇过油脂,底下铺着一层浸水箬叶蒸煮,草叶香气十足,两者全是到明楼非吃不可的好菜。茶果面点里头,黍面枣糕少不了,另外以滴酥鲍螺最为时兴。

    眼看暮春在即,转入夏日之后,鲍螺便很难炼了,就算有冰窖的藏冰垫着,始终不如天冷时炼来的好,是可着时节吃的新鲜物,桌上孩子多,赵老爷也不忘点上一份。

    少年郎不爱甜,女儿家却爱吃。

    怀柔最是喜爱明楼的滴酥鲍螺,一口气吃了两个,正打算再吃一个,席上喝着鸡茸参汤的李宜凝轻笑道:“怀柔妹妹好胃口,不似我日日口苦,吃不下睡不稳,这些甜腻油脂更是碰也碰不得的,但看妹妹吃得香甜,忍不住想多看看几眼,好似我也吃着了一样。”

    不得不说,李宜凝身姿清瘦,形容端庄,说起话来就像树上黄莺,林间鸟雀一样好听,十分规整的闺秀气度。

    乍看之下,根本挑不出毛病。

    怀柔却知道,她心里藏奸呢,八成在心里笑她贪食,于是出言讥讽道:

    “表姐是心事太重,这才脾胃失和,平日还是少动些脑筋为好,等养好身子,多少鲍螺吃不得。”

    满桌好菜,李宜凝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碰,只能喝着独一盅清清寡寡的鸡茸参汤。油脂撇过,汤水十分清淡。

    见忍冬看来,李宜凝尴尬一笑,羞愧地低下头,喃喃自语,“妹妹说得是,我心思太重…………,总想着姑姑姑父,做些无用的忧愁,这才把自己累病了。”

    原本姐妹间说话轻声细语,她说到一半竟咳了起来,慌忙用帕子掩唇。

    见状,正谈论今年春闱开榜的大人们蓦然止住话头。后半句话,李宜凝是倚在李氏怀里,万般虚弱,惹人怜见地说出来的。

    怀柔心知,自己又着了她的道。

    姐妹们间吵嘴一两句,李氏本不想理会,一想到外甥女的表白,那般牵念记挂着她,实在心疼不过,抬眼看向怀柔。

    冷冷一眼,比明晃晃的教训几句还让人难受。

    阿娘偏心惯了,怀柔知道自己争不过表姐,不如多吃菜少说话。

    刘夫人见势,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少不了出来圆场,温柔地说道,“一家子姊妹未出阁前哪有不斗嘴的,日后大了,各自许了人家,回头看来,互相斗嘴的,反而更亲厚些。”

    “说得是。”李氏听了,神色稍缓,“再过几个月,你表姐便要嫁入刘家,这段闺阁时日,姊妹之间和睦着些才好。”

    此话一出,不啻惊雷。

    怀柔、怀盛相继呆住,就连话中将要成亲的一对也是满面惊愕,如在大梦中的神情。

    唯独忍冬,面色平淡,虽说是团圆饭,但她吃得格格不入。刘赵两家婚嫁,对她来说毫无影响,自始至终,好像一个局外人。

    可是京城酒家饭蔬可口不容否认,一吃着好吃的,她就想叔母了。

    门外街上,随处可以听见别人欢声笑语,车马滚滚,小贩吆喝。抬头看去,支开的窗棂外,夜色浓酽,一轮月色隐在乌云下,只吝啬地露出一角来。

    华光点染着云层,不像月色,更像灯火。

    忍冬看着月色,心思飘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样月色,照着两样人。

    这夜,青宫灯火昏暗,温琅坐在书阁中,书案上堆着如山书卷。太子宫中书柜经年失修,人物凄清,因此放不下的书卷,或放置书案,或以黑色帙袋包裹,堆放在屏风一角,有序不乱。

    陆氏用饭回来,见他晚膳一口没用,仍旧坐在书案前,一灯如豆,看着那包桂花糖糕,一眼不眨。

    仿佛上头写着圣人临训,天子教诲。

    “哥儿,仔细眼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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