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不免一愣。

    她答应得实在太痛快,没有一丝丝游说企图。虽说是心里期盼的结果,却让他错愕。在他为数不多与女子接触之中,少有如她这样干脆不拖泥带水的性子。

    惊讶归惊讶,顾念怀盛那岌岌可危的裤腰带,刘羡拱手致意,提起袍角与忍冬擦肩而过。身后随着一名体型微胖的小厮,呼哧呼哧地追上去,脸颊两侧肉嘟嘟的,抖得可爱。

    忍冬看着刘家胖小厮颤动的脸颊,想起叔母蒸的桂花米糕,眼神顿了一瞬,小跑着跟了上去。

    “娘子!娘子慢些!”

    婆子唬了一大跳,深怕她想不开踏进海棠楼里,扭身追去。阿越与小厮面面相觑,跟着拔腿就追。

    春风徐徐,京河上水波潋滟。

    赵家马车停在河边一颗大树底下,车夫端着一碗茶,吃茶解渴。对面那间茶楼上,忍冬点了几碟点心,和店家要了一壶茶,供阿越他们分食。自己则凭栏,望着京河潺潺流水。

    这个时节的京畿,微风和煦,枝头花苞厮闹,鸟雀衔泥,即将拉开春和景明的序幕。

    刘羡小厮也在一旁,分到一碗好茶与一碟梅花糕。

    半柱香前,忍冬跟上来,却没有执意进入海棠楼,而是选择在与海棠楼隔了两间铺子的茶肆中饮茶。郎君吩咐他不许跟来,大概恐他看见赵公子丢脸的场面,好在赵家大娘子心善,邀他一起来上茶肆吃茶,等消息。

    刘家小厮偷偷打量着忍冬,两家郎君平日走得近,他们做小厮的自然也亲密几分。过年那会子,他听赵家小厮说,刘夫人揣着刘羡生辰八字上门,大约是要为郎君说婚事的。

    这可把他吓坏了。

    说起来,赵家对刘家当真有天大恩情。

    当年在崖州,刘父与长子战死边疆,家中只剩下刘夫人与幼子刘羡。作为上峰的赵老爷主持戍边英魂安葬奠仪,赵家夫妇怜惜这对孤儿寡母,在刘家穷得几乎揭不开锅的日子里,给了多少接济,这些哪怕不挂在嘴上。刘羡上京求学,之所以能拜入书院,在颇有名望的老先生座下听书授课,全全仰仗赵老爷在其中多多疏通,费心打点。否则以刘家微薄根基,想在京城与官宦人家子弟同窗听讲,只怕比登天还难。

    好在朝廷封赏下来了,追封当年崖州兵变有功之臣,刘父与刘家长子皆得了封赏。刘家总算扬眉吐气了,刘羡也再不是当年那个受同宗欺压,无助可怜的弱子。

    在小厮看来,自家郎君模样人品都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刘赵两家结亲,按理说,再好不过的事。

    苦就苦在,赵家二娘子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在长辈面前知书达理,背地里对刘羡却多有嫌弃。直到刘羡长成少年,抽胎拔高,模样渐渐俊俏起来,二娘子的嘴才算慈悲一些。他是不能想象,自家郎君与二娘子成为夫妇会是怎样的场面。

    再说那赵家表娘子,柔柔弱弱,平日看着好像一阵风吹来能将她吹出三个趔趄。多见几次面,也就知道实则是个狠角色,常把二娘子气得头顶冒烟。

    就像他家郎君说的那样,世上有一种人,瞧着柔弱,其实强悍。肚子里天生九曲回肠,像二娘子那等直来直去的性子,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小厮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瞧出来,郎君也不大喜欢那位表娘子。

    不知道两家夫人之间相说,说的又是哪位?

    前几日,他又听说,赵老爷夫妇年也不过,亲自到通州将寄养在老夫人膝下多年的大娘子接回京城,这样着急忙慌,没准刘家未来少夫人,就是大娘子。

    身为刘家小厮,没想到今天能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大娘子,心里好奇,也就没忍住多打量了几眼,放在心里揣度她的脾气,不知道和他家郎君投契不投契。

    小厮这厢想得天花乱坠,另一厢,忍冬捏着块粉腾腾的桂花糖糕,垂眸望着指尖上的白色糕粉微微发怔,脑子里抹不去方才在茶肆楼下见到的那张脸。

    那是个有些年纪的老者,面白无须,声音又尖又细,皱纹满布的眼角里夹着一点白色粉末,就像这块桂花糖糕上面掉下来的粉屑。

    她们一行人进来时,老者一手揣着油纸包好的几块桂花糖糕,一手正向掌柜付钱。铜板取与放之间,很难不让人注意到他腰上悬挂着的那块牌子,花纹雕工精细。一晃眼的瞬间,忍冬似乎看见最上头写着“青宫”两个大字。

    老者和她擦肩而过,低了低头,身上只有朴实无华的皂角气味。

    她回头,目光跟了几步,对方出了茶肆向左一拐,不见了。

    而后,听茶肆伙计谈论她才知道,原来老者是宫里的老太监,面白无须几乎是所有太监的特征,在宫里他们时常要擦粉,腰上挂着的那块进出宫门腰牌,更是铁证。

    她常年生活在乡下庄子,田间地头,也听过几场村里祭拜鬼神的戏,唱的无非老百姓爱看的富贵人家秘辛。小孩们打闹,也常拿‘把你阉成太监’来威吓他人。她也知道,那是男子的死穴,对待轻薄者,瞧准那里抬膝上脚就是。

    饶是如此,真见着大内皇宫里的太监时,心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说不上来是什么,那一低头的动作,总带着点刻意与古怪。

    想了又想,或许是错觉。

    京城老百姓见多识广,对于宫里太监出宫门采买东西早就见怪不怪。她头一遭上京,乍然看见,新奇吧。

    正这样想着,楼梯上传来蹬蹬蹬脚步声,怀盛的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楼上见没旁人,扶着膝头气喘吁吁道:

    “大娘子,大娘子!英国公追来了!”

    在场众人都惊呆了。

    忍冬头一个反应过来,给他递了盏冷茶,让他喝了再说。小厮牛饮一番,放下茶碗就道:“也不知今日是什么造化。小的按您吩咐,使了几枚小钱在街上找了个小乞儿,让他去英国公府角门上去报信,谁知道不见孙大夫人出来,反到看见英国公铁青一张脸坐上马车,正往海棠楼这里赶呢!”

    本想要请城隍,谁知把如来佛请来了。

    小厮汗珠流进眼皮里,还只管笑。

    忍冬见他急冲冲的,以为事情有变,等他说完,这才舒了一口气。

    气氛一时松懈下来,阿越上前照着他背上就是一巴掌,笑骂:“作死啊你,既是好事,火急火燎的,闹得我心快跳上嗓子眼。”

    就连跟车婆子到这会也看明白了,原来大娘子方才叫小厮上来问话,眼珠一转,支使他去英国公府上,为的就是去通风报信啊。

    京城谁人不知,老英国公家中一堆破事,成日鸡飞狗跳。膝下子嗣不济,祖上靠着荫庇吃喝不愁,到这一代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子孙高不成低不就。

    唯一的孙儿是宠妾所生,上面作为正头夫人的孙夫人无所出,在夫家没少受窝囊气,早些年想从娘家过继个女儿来养着,家中最得宠的妾室想尽办法,一心阻拦,唯恐孙夫人此举分了她亲儿的家财,可谓一哭二闹三上吊,孙夫人忍无可忍,捆了她要打一顿,孙老爷又冒出来搅局。

    他是偏心惯了,看无所出的发妻从头到脚不顺眼,处处维护宠妾与唯一的儿子。孙夫人势弱,娘家人又因她无子的缘故,毫不顾念亲情,从不敢上门为她说句公道话。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彼时叫多少人看了笑话去。最终还是老英国公出面,一家子不要脸面,他还要呢,指着儿子鼻子痛骂,这才算平息下来。

    风波过后,宠妾继续在府上逍遥自在,孙大夫人过继之事自然没了下文。打从这以后,上京谁都知道,孙大夫人与宠妾势不两立。

    老英国公家小郎君年长两岁,和怀盛,刘羡一样在书院习书,平日只爱吃喝玩乐,一手文章写得是狗屁不通,全仗着祖父老英国公几分薄面,在京城做他自诩风光的纨绔子。

    最可恨他三头两天欺压怀盛,见怀盛软性子,逼着他自掏腰包,今天闹的这一出,也是孙家这位二世祖起的头。

    刘羡进到海棠楼一盏茶工夫,不见出来,想也知道,他必然双拳难敌四手,陷在里面了。忍冬先前听小厮这么说,当即冒出个主意。

    孙夫人既然和那二世祖的生母不睦,得到消息,岂有不赶来提油灭火的道理。

    只不过她没想到,来的不是孙夫人,却是二世祖的亲亲祖父,这可比孙夫人亲自前来要热闹上百倍。如果真如京城盛传那样,老英国公十分爱惜颜面,那么这趟来,总不会特意来夸赞自己大白日喝花酒的好大孙。

    仿佛印证忍冬所想,不多时,英国府马车到了,轱辘辘车轮刹住,停在海棠楼门口。

    阿越一声招呼,忍冬赶忙凑到窗前去看,车辕上跳下个装着讲究的中年男子,转身去开车门,把一位满头苍发的老者搀了下来,马车周围,围着四五个壮年家丁。

    海棠楼伙计心知来人是谁,面面相觑,实在不敢冲撞了贵人,机灵的扭身忙去报信,被手里捏着马鞭的英国公怒声呵斥住。

    “来人哪——,将这楼子四面围起来,我今日,非要替他爹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畜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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