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光大盛,赵家马车驶出春明巷,融入热闹的东市。

    京城给忍冬的第一感觉便是街市上的石板路修得比通州好,马车行驶在上头,晃幅很小。通州婆子们都说京城富庶,天子脚下,满大街的王孙贵族,空气嗅着都是一股铜钱气。忍冬戳开窗子,用力嗅了嗅,没嗅到铜钱气,只嗅到了羊肉包子的香气。

    街上各色小贩吆喝不绝,一爿爿铺面前人来人往,这会才申时初刻,高设彩楼欢门的酒家门前已有伙计在洒扫擦拭,忙着晚间饭点招待客人。

    跟车婆子按她说的,买了几份羊肉包子,往车里送了两份,忍冬自己吃一份,另一份给阿越。

    热腾腾,才出炉的包子,又是明楼师父做的,在京城能叫上名号。

    阿越不顾烫嘴,才接过就咬了一大口,被肉馅汁水烫得哈斯哈斯,嘴上说着:“娘子当真是个福星!”

    忍冬倚着车壁,正要下口,听她的话纳罕地抬起头,“吃个包子怎就成福星了。”

    “娘子别小瞧这颗小小羊肉包子。”

    阿越笑吟吟地解释,“明楼老师父脾气古怪得很,做和不做包子得看天气,有时看心情,没个准信儿,听说年前老王爷到京城叙职,路过明楼,想买几个包子,也只能命下人蹲在窗子前头天天守着。楼下专卖包子的小窗大半个月不开张,娘子一出门,咱们就买着了,还是头一个,不是福星是什么?”

    忍冬头回上京,觉得这些市井小事有趣,比起女师授课有趣多了,一说念书她便头疼,追着阿越问东问西,想多听听市井故事。

    阿越也是个话匣子,两人又年纪相仿,天生投契,暂时脱开家中束缚,叽叽呱呱说了一路。

    到了书局,买过明日进学要用的笔墨纸砚,忍冬嫌颠得难受,快把先前吃的包子颠出来了,索性下了马车走走。

    下了车,视野霍然开阔,和在马车四方车窗里看着又是不一样的况味。

    长街绵延,瓦市热闹,来来往往的马蹄声,嘚嘚嘚嘚极富有节奏。有时还能看见几个牵着骆驼,高目深鼻的蕃商。她在通州逛过灯会,看过灯画,现下如同进到画里了,画上精致风物一一撞进眼中,灰瓦白墙,木柞雕栏,活色生香的市井气,叫人精神振奋。

    忍冬和阿越一路看一路闲话,嬉嬉闹闹的,跟车婆子在后台走着,拿她两个没办法,只能跟得再紧些。

    才过贡院,没走几步,话密得很的阿越突然止住话头,两眼直直看着前头。

    忍冬不解,顺着她眼神看去,见到桥头站着个青衣小厮,点头哈腰看一眼身后,比手引路,形色焦急,仿佛有天大的要事压在头顶。

    她记性好,看一眼就认出这是跟在怀盛身边的小厮,今早在家门前见过一面。

    小厮却不认得她,匆匆几步从石桥上下来,两眼只顾身后,有什么要紧到底?忍冬不免多看了几眼,来往行人中渐渐露出脸的少年人并非怀盛,那是她从没见过的人。

    少年眉目舒朗,身量高挺,在人群中显得很出众,他走过桥堍,让开半个身子,侧身让背着幼儿的老妪先过,正要下石阶,皂靴停在一痕碧绿青苔前,眼帘缓缓抬起,两道目光不期而遇。

    风起,桥畔新抽的柳条直愣愣地拂动着,掠过桥栏,擦过少年臂弯,又绕了回来,像她打量的眼神,如此坦直。

    少年愣了愣,蓦然想起八个字“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即便不清楚对方是谁,仍好涵养地颔首致意。再抬头,少女却不再看他。

    方才的打量,像是他的错觉,使他不禁耳廓泛红。

    还是阿越先嘀咕了一声小厮的名字,见对方瞧自己的眼神根本活像白日撞鬼,又没地方躲,心生疑惑,偏偏上去两步,“青天白日的,不在郎君身旁伺候,跑来跟着刘公子做什么。”

    “我的小姑奶奶,你千万别冤枉我啊,我这儿赶着救命哪!”

    小厮爱慕阿越,本来平时见她就气短三分,眼下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尖上,见到熟人松懈下来,抹了把脸。

    “什么救命的事,郎君出事了?”阿越惊了一跳,转头看忍冬,“大娘子在这儿呢,你快别摆谱,有话就说。”

    小厮探头往她身后瞅了一眼,这才记起忍冬是谁。

    这件事说出去不大好听,小厮有心想避忌,不知怎么,桥上桥下行人突然多了起来,滔滔汩汩,来来往往,为了不堵着行路,只好任由阿越拽着站到边上,一五一十交代。

    说的话随着一缕春风,鬼使神差,吹进了忍冬耳朵里。

    他火急火燎,为的是去帮怀盛请救兵。再过几日春闱开榜,这几天城中考生云集,到处有宴饮集会。今天书院先生身体抱恙,刘家公子本想和怀盛一同前去探望老师,怀盛先到书院,没见到刘家公子,几名参加了科考,等待开榜的年长同窗见他来了,二话不说,左右拉扯,将他强架着出了书院,一起上瓦市饮酒去。

    去别的楼子也罢了,海棠楼那是什么地方,歌姬舞妓热情如火,琴弦一拨,唱出的曲子就连男子听了都得闹个大红脸。花些银钱是小事,往日也不是没在他们身上花费过,只怕事情传到书院先生或老爷耳朵里,怀盛在尊长面前的名声可就彻底败坏了。

    老爷那里倒还好说,最多挨上几句责骂,不妨碍,只是书院先生那头着实不好交代。

    那位老先生是外埠至仕的老官员,上了年纪,很是在乎书生清名,在京城中是能叫上名号的人物。老先生往日常夸怀盛才学好,人品佳,要是让老先生知道大白日的,自己备受喜爱的学生上楼子寻欢作乐,那还了得?

    小厮离开前,雅间才唱完莺莺燕燕的曲子,两名舞姬见怀盛年纪轻轻,生得玉面俊俏,一见女子脸红结巴,起了戏谑的心,上来扯他的腰带。

    赵家虽说小门小户,族上也有读书人,家风甚严,不兴纳妾,夫人李氏又是里里外外的一把手,认为年轻郎君当以举业为重,不该年纪轻轻就往屋子里塞通房丫头,因此怀盛院里几乎全是干练的掌事婆子,几个年轻媳妇也是稳重人。

    怀盛方才十四岁,平时洁身自爱,哪里经受过这种生色场面,死死扯住自己的腰带,一口一个“诸位姐姐,切莫拿我取笑”。

    这么一说更是踩中了狐狸尾巴,舞姬看出他是雏儿,言行更加轻佻浪荡。

    席上几位年长同窗喝得熏熏然,不阻止,反叫好,哄堂大笑。小厮眼瞅事情不妙,万一怀盛今天失身瓦市,传言出去,真就没脸了。

    左思右想,于是飞也似的跑回书院,想寻刘家公子来解围。好在无巧不成书,刘羡到了书院,不见怀盛,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被人推搡着去喝花酒,匆匆追来,两方便在河畔撞了正着。

    这样舒怡的天气,急行之下,小厮和刘羡都急出满头大汗。小厮说话更是像利刀滚肉一样快,吐字如珠。

    忍冬常年在乡下打滚,自懂事起,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听到一半已然猜出个七八分来。

    怀盛脾气软,想必是被那些不学无术,又年长几岁的同窗当做会走路的钱袋子了,正想寻乐时撞上他这个冤大头,知道他断然不会拒绝,强行拉人一起上楼子,既要他买账又要拿他做消遣取乐。

    “海棠楼在哪里?”

    此言一出,数双目光齐刷刷地落到忍冬脸上,她不以为意,催促道:“愣着做什么,你倒是说啊。怀盛是我弟弟,我这做姐姐总不能眼看他吃亏。”

    形容得这么十万火急,好像再晚一些,怀盛的底裤都要被人扒了去,这会子发哪门的愣呢?忍冬一心纳闷,不曾有人教过她男女大防,不知道里头这样那样的厉害。

    小厮被她直勾勾看着,心口突突直跳,呆雁似的抬手朝河岸前头指了指。

    跟车婆子反应过来,赶忙上前说:“那海棠楼不是正经人家去的地方,娘子万万不能去不得,还是让刘家公子去把小郎君来救脱出来罢。”

    好好出来一趟,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夫人要是知道她由着清清白白的主家小娘子进青楼,岂不是把她打发出府去,她还要这老脸呢,当然要用心劝住。

    阿越也听出里头的厉害,一巴掌打落那根胡乱指点的手指头。

    却也晚了。忍冬顺着小厮指明的方向看去,视线穿过几名行人,霎时落定在两盏红艳诱人的大红栀子灯上,细颈大肚,底下莲花座托着,大白天看着都显妖娆,仿佛有话要说。

    春风骀荡,京畿内河河面波光粼粼,这个时辰,不中不晚,许多商铺门前没什么来客,独独这座酒家外头停了两驾马车。店里伙计出来一批进去一批,出来的牵马,进去的引路。就她打量几眼的功夫,来了个两人抬的青布轿子,一个涂脂抹粉的中年妇人搀扶着手抱琵琶的少女进了轿子,放下轿帘。轿子才走,一行三五人喝得醉醺醺的从门里出来,勾肩搭背。

    这方散了,那方迎来,好不热闹。

    忍冬回头看了一眼,这里离国朝科举遴选人才的贡院真没几步脚程。

    这是方便读书人散了课,就来这里听曲喝花酒吗?

    婆子支支吾吾,不好把话往深了说,正犹豫,一道清润男声适时响起:“赵家妹妹,这位妈妈说的是,那等酒色之地,你身为女子不宜进出,此事还是交给我吧。我这便进去,把元炽带出来。”

    元炽是怀盛的表字,两人素日亲厚,这样称呼惯了。

    刘羡几步走下石阶,袖中熏的冷梅香钻进忍冬鼻端,香得她不禁捉了捉鼻。

    在婆子与阿越担忧的注视下,痛快地比比手:“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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