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柔从小深受宠爱,主意也大,在一众表家姊妹或同窗里,常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个。

    谁都不敢违逆她的心意,就连小弟怀盛也是被她当着马骑,呼来唤去长到这么大。即便表姐李宜凝分去母亲李氏的宠爱,她的日子并不受半分影响。因此忽然有人质问她,倒让她错愕不知怎么回答。

    等她想出应对的话,那人早就回过礼,绕过下马石,跟在爹爹身后进入府门,她不悦地冷嗤一声,追上去抱住赵老爷手臂,一句句追问爹爹给她买礼物了没有。

    剩怀盛一个和小厮走在最后,窥视三人背影,感慨女子真是世上最难理解的存在。二姐平日对病弱的表姐很是瞧不上眼,认为她撒娇卖痴,而今不也当着长姐的面,向爹爹撒娇卖痴。他平日见到女子就发憷,直觉长姐瞧着面善,但性子绝不温婉。

    “郎君在想什么呢?”小厮问了一句。

    怀盛擦擦鬓边冷汗,轻声说着:“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家里今后怕是不太平。”

    小厮心知自家郎君被二娘子欺负惯了,一见女人就发抖,乍然多了个年长一岁的长姐,看着又如此伶俐不留情面,不比二娘子好相与多少,不怕才有鬼。于是附到怀盛耳边,偷摸鬼祟地说了几句悄悄话。

    怀盛一惊,进到府门内,过了正堂,故意落下几步才问:“来提亲的当真是刘家?你又是打哪儿打听来的?”

    小厮忙道,家中有位姑母正是刘家仆妇,在刘夫人院子里服侍,因此知道内情。

    刘夫人年前上门两次,说是登门道谢,实则为儿子刘羡说亲。说到刘羡,怀盛不由为他揪心。

    要是真如小厮所说,刘夫人登门为相看说亲,那刘羡真要倒大霉了。

    报恩犯不着以身相许啊。

    两人自幼同窗读书,对方为人他再清楚不过。刘羡性情温和,敦厚端正,相貌不俗,朝廷追封当年戍边平乱有功之臣,刘羡亡父受赏追封,孤儿寡母两个总算熬过来了。正因为这样,无论刘羡娶了他家表姐还是二姐,在他看来,都不算美事一桩。

    毕竟二姐私下里张牙舞爪,表姐又心眼颇多。

    女子都有两幅面孔,表面弱柳迎风,实则猛如饿虎。不曾接触过什么女子的少年人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小厮凑到近前,轻声问了句:“郎君,你说,刘家要来相看的,莫不是大娘子?否则老爷和夫人怎会年都不过了,急赤赤地返回通州,把大娘子接回来?”

    阖府上下,但凡有些体面的下人都知道府上有位大娘子,替爹娘在通州老夫人膝下尽孝。

    这不巧了吗。

    大娘子才过及笄,就被接过来,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必定是为了说合亲事。

    “你是说,刘家想娶的新妇是长姐?”

    似乎有点道理。怀盛想了想,瞻此顾彼,目光落在前头一道背影上。

    走在前面的忍冬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微微回头,向这里看了过来。目光交汇的瞬间,怀盛轰地一下涨红了脸,好在对方很快就转过身去。

    他如蒙大赦,紧紧跟上。

    赵家为忍冬安排的院子是小弟怀盛从前的书屋。四下僻静清幽,回廊曲折,庭中养着一株梨花老树,春风渐暖,催着枝头青葱花蕊,窗前养的芭蕉肥绿,屋后瘦竹一簇。

    昨日才下过雨,泥土潮湿,散发淡淡土腥气,院落不算大,胜在雅致。一众婆子婢女,多少也有七八人,站在院里齐齐见礼,喊了声“大娘子”“小郎君”。

    作为旧主兼小弟,一和女子说话就磕巴的怀盛硬着头皮,应承父命,带着初次见面的长姐忍冬四处转转,熟悉熟悉院子。

    至于赵老爷,两只脚还没等落进院子里,就被满腹委屈的怀柔拉走诉苦。

    忍冬打小独来独往惯了,活了十五年,天降了一双爹娘,高兴之余,如何与之相处是一大难题。阿娘冷冰冰的不怎么爱与她说话,不必她费心去想,爹爹则热情太过,被那位二妹扯走了也好。她吞下几个哈欠,跟着怀盛逛了一圈。

    怀盛见她打哈欠,心下大喜,忙干笑道:“长姐……旅途劳顿,不如趁现在歇上一会子,我……我先告辞了。”

    绕回屋前时,廊庑上多了一口大箱子,那是她的细软,大概逛院子时潘妈妈叫人送来的。她其实并没有多少东西值得带上京城,箱子带里头的衣裳首饰,全是叔母为她张罗的。

    睹物思人。

    忍冬知道他站不住,两人说是姐弟,其实十几年不见哪来的感情,他要走只管让他走就是,好过彼此尴尬。奔上石阶,挥挥手,不大在意回他:“多谢你,自去忙吧。”

    没想到她这般好说话,怀盛愣了愣,转身离开,走到月洞门前,下意识回头。

    长姐正弯腰抚着箱面雕花,仰着侧脸与边上的婆子说话。一束天光恰好斜斜笼在她脸上,说话时两眼弯弯,像半弦好月,又像院里早开的一枝梨花。不似二姐,对下人总是颐指气使。怀盛看了几眼,赶在被发现前匆匆离开。

    然而,忍冬余光早就察觉了。

    在掌事婆子的操持下,院里很快收拾妥当。屋内床褥锦被,各式陈设一应俱全,她搬了张春凳来,坐在窗前,双手扒着窗沿发呆。有时掐自己一把,觉得疼了,才又确定不是梦。

    不多时,潘妈妈进到屋里。告诉她阿娘忙着照顾表姐,又值春闱即将开榜,小郎君上书院去了,赶不及回来,一家子团圆饭定在明楼,酒食都好,因此晌午只能对付一顿。才归家,爹娘都没了影子,少不得多多宽慰她。

    说是对付,花鸟纹红漆三层攒盒一揭开,灶房上预备的是一盘黄金鸡,糟鹅胗掌,清炒银芽,一碗瓠瓜羊羹,另外白瓷梅花碟子里放着颗红彤彤的石榴和去岁秋末贮藏的频婆果。

    看得忍冬食指大动,洗过手坐下吃饭。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潘妈妈算是看明白了,冬姐儿肚量大,不是那等怨天尤人,期期艾艾的小娘子,心里看着喜欢,卷起袖管为她布菜。

    没吃几口,便问起叔母几月启程。潘妈妈知道在她心里最记挂的不是旁人,而是周氏,对于周氏来说,最放心不下的唯忍冬一个。两人相依为命,十几年,岂是一朝一夕能抹去的。她宽慰几句,说明老夫人她三月暮春动身上京,又略略介绍了一番家中人口。

    说到怀盛,潘妈妈笑了笑:“小郎君从小聪慧,性子又静,脾气和软,只是与女子说话时臊得慌,姐儿不怎么见他,见多了,也就好了。姐弟姊妹之间,到底一母同胞,血浓于水,日后不愁不能亲厚起来。”

    忍冬倒不在意,扯下汁水迸溅,香酥咸鲜的一只鸡腿,放进潘妈妈碗里。

    “妈妈能和我说说清竹园住着的表姐吗?”

    在来院子的路上,她听怀柔念叨了无数次,几次提起这位表姐,直呼全名李宜凝,就连地上的蚂蚁听了,也知道她不喜表姐。

    潘妈妈啊了声,思忖片刻,直言道:“李娘子身世可怜,三岁上父母俱亡,舅老爷只有她一个女儿,一直养在夫人身边。一年到头七灾八难的,汤药总不离口,夫人怜惜她,因此偏疼几分。”

    正巧一名长相秀丽的婢女捧着清供进来,听见话尾,接了一句:“大娘子有所不知,二娘子与表家娘子向来不大和睦,在二娘子面前,表家娘子的名字万万提不得,二娘子一听就要生气。”

    “谁许你背后议论主家娘子。”潘妈妈横了来人一眼。

    婢女吐吐舌,冲忍冬屈膝,扭身去摆清供。

    婢女名叫阿越,婆子早和忍冬提过,她是潘妈妈三女儿,前头两个姐姐都嫁出去了。因母亲是主家女君心腹,有头有脸的,作为家生子,阿越不同一般婢女,她嘴快,向来想说什么说什么,是个直肠子。还和怀柔拌过嘴,两两不对付,才从怀柔院子里撤了出来。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潘妈妈觉得女儿没规矩,忍冬却认为这样的人很对自己胃口。起先怀盛一和女子说话就结巴的事,就是她从阿越嘴里听来的。

    赵家人口不多,老爷赵纲去岁刚刚升任太常寺主簿,置办了一所新宅邸。忍冬很快厘清,家中同辈里头,一个是长她半岁的表姐李宜凝,住在清竹园,另外则是见过的二妹妹赵怀柔与小弟怀盛,此外再没旁人。

    这些人与她都是血亲,却不大相熟,没有寂寥失落之感,那是不可能的。

    饭后忍冬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前来挂幔帐的阿越说:“老爷来过,见娘子睡着蹑手蹑脚走了。”说着走到另一边,拢起幔帐,套进钩里,“老爷还留了袋银钱,说是明日娘子跟着女师进学,午后闲着无趣大可以出门转转,带上几个婆子,采买些喜欢的物什。”

    说到这里,阿越手上一顿。年轻小娘子,哪个不喜欢出门,忍冬趿上鞋,坐在床沿看她,十分上道说着:“不如你陪我一起出门,顺道和我说说,女师是什么?”

    阿越高兴得一口应下。

    春日煦暖日光透过糊着桃花纸的雕窗照射进来,尘埃在光束中狂舞,两人对视片刻,忽地笑了起来。

    少女声色清嫩,笑声也如银铃清脆,和着风,掠过庭中梨树簇簇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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