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在祠堂外跪了不过一个时辰,忍冬就病了。

    她从小摔打惯了,身骨强健得很,平日别说伤寒,头疼脑热都很少。这回卧床足足三日,当夜发起高热,赵大官人归家之后,见多年未见的女儿浑身滚烫像块烙铁,还管什么罚与不罚,连夜请郎中,亲自喂药。

    上元节当夜,老夫人得知心腹刁嬷嬷被李氏捆绑起来,丢在柴房里,自然不肯依。刁嬷嬷三言两句,从忍冬如何打她,说到小娘子这样做,打的可是老夫人的脸,没把长辈放在眼里。说得老夫人怒气冲冲,直奔忍冬房外,正好看见儿子赵大官人。

    母子俩没说几句话,老夫人苦着脸,一口一个“横肚肠,烂心肝”,追着赵大官人满身乱捶。

    想他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被老母追着廊上廊下,左突右闪,墙根底下站着一众仆妇下人,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赵大官人性子软,一味哄劝老母。问询赶来的李氏冷眼看了一会子,才屏退仆妇,把自家郎子拉扯出来,眼神示意他整理衣冠。

    老夫人一看,好啊,以为娶了媳妇,做了官老爷,就能欺负亲娘一头啦。心里气苦,瘫坐在地上哭天喊地起来,喊起老太爷。

    婆媳母子三人站院子里暗暗较量,忍冬裹着被子,手指戳开支窗一条缝隙,偷眼看着,强忍着不笑,忍得好不辛苦。

    “老爷心疼小娘子住在这里,还说为小娘子讨个说法,一见到老夫人,也发怵啊。”小婢女低声嗫嚅。

    “我爹和叔母一样,心软。”

    忍冬见好就收,缩回手指头,耳朵贴着窗子继续听热闹,嘴上的笑收都收不住。

    第二天,天不亮,老夫人又来找麻烦,忍冬吃过药才睡下,是醒了之后听小婢女说的。

    晌午时只有李氏在,李氏说出的话,字面上着恭敬,语气却要多冰冷有多冰冷。她不像周氏那样和软好拿捏,老夫人碰了几根硬钉子,潘妈妈又说起忍冬居所之事。

    她如今住的是一间柴房改出的屋子,冬天冷得像雪窟,陈设更别想了,一桌一凳,连个正经木架铜盆都没有,哪门哪户人家小娘子受这等委屈,况且年年岁岁,赵老爷与夫人没少往家中寄银钱,小娘子过得怎会如此清苦。

    几句软刀子,把老夫人问得一愣一愣。

    老夫人身边那些仆妇个个刁横嘴笨,不会说话,唯有一个王婆子,素日和刁嬷嬷交好,出来摆弄了两句。李氏问她可是要离间她们婆媳,这一问,把人直接问傻了。

    一说到银子,老夫人想到自己鼓囊囊的钱匣子,自知理亏,斥骂几句也就不来了。屋中又送来好炭,烧得暖暖的,这日清早,忍冬出了身汗,梳洗一番,又救着小菜吃了两大碗粥,自觉好了,抓着潘妈妈追问叔母现下如何了。

    都说老法子管用,自从买了棺椁,周氏的病势突然止住了,人也清醒不少,眼下能吃得下半碗粥了。其实啊,功劳在李氏,亏她请来好郎中把脉,周氏吃了几贴好药,肉羹补养,衣食一概跟上,养了两日也见好了。

    潘妈妈拍拍忍冬的手,宽慰道:“姐儿只管安心,二夫人那里有夫人用心料理,一概都好。二夫人心善,心善的人,自有老天庇佑。”

    忍冬听了,才算舒口气。

    这几日,说是打出生以来最为快活的日子也不为过。

    她本以为爹爹是个板着面孔,不好亲近的严肃人,没想比起阿娘,爹爹倒是恩慈许多。先是替她挡住了阿娘责罚,一天进出七八回,又送吃的又送玩的。一个大男人,亲自到布庄挑选适合她的成衣,说先将就一番,到了京城,再买些时兴料子给她裁衣裳。

    忍冬简直不敢相信,快活得像只老鼠掉进米缸。

    等她病好,已经是正月二十。才知道爹娘这次来通州,为的是将她带回京城,家中还有同胞弟妹等着,不能久留。

    潘妈妈知道忍冬舍不得叔母,再三告诉她:“一则,眼下天气严寒,老夫人年纪大了,二夫人又在病中,总要等到开春之后,天气好些再上京,只是一时分别,过几个月就能再见面了。二则,夫人也将身边最最得力的人留了两个在二夫人院子里,二夫人大可以安心养病,姐儿放心吧。”

    “我想见见阿娘留给叔母的人。”忍冬轻声说。

    “我这就去将她们二人叫来。”潘妈妈领命离去。

    她站在廊上,静静听着,抬起头,眼看灰瓦圈出来的四方天。

    四四方方,板板正正,和马车晃动起来时,从车窗向外看到的风景一样,却又不一样。忍冬像做了一场经年不敢想的好梦,通州之外的天地,银装素裹,别样可爱。

    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不一样,伸手接住雪花,细看是六棱的。离开通州数日,身上穿的还是叔母为她做的新里衣,戴着毛皮手笼,叔母节衣缩食大半年,才省下这些,来之不易,她贴肉穿着,一路盼着能再见叔母。

    陆路走了足足一月半,抵达京城时开春了。

    早春时节春风和煦,日光照在身上,微微发暖。

    这日天气晴好,官道上来人来往,赵家马车在城郊外客栈喂马暂歇,仆从骑着一匹快马入城,到府上传递消息。等到车轮轧过城中青石砖铺成的长街大道,停在春明巷赵府门前时,府上老管家,乳母携着二娘子赵怀柔与三郎赵怀盛,等在门前,恭迎双亲归家。

    仆妇门房纷纷拥上前,伺候打点,牵马的牵马,落脚凳的落脚凳。

    赵氏夫妻同乘一辆马车,李氏率先步出,眼神扫过门外规规矩矩站着的两个孩儿,蹙眉问道:“凝儿呢,怎么不见她。”

    站在下马石旁边的仆妇伶伶俐俐接了话:“表家小娘子病了,昨个半夜里才退的热,方才听说夫人与大官人入城,急忙忙从床上起来,不慎跌了一跤,执意要来迎接夫人与大官人,老奴千说万说,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着躺下。小娘子让老奴在这等着,车驾一到,立刻回去禀报。”

    李氏止住她,“好端端为何病了,可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你们平日怎么伺候的,凝儿病着,又从床上跌了一跤,摔着了哪里,要不要紧?”

    忍冬才从车室里下来,就听见李氏一番催促问话,抬头看去,愣了一下。阿娘那样四平八稳,竟也会浮现焦急神情?凝儿又是谁?

    她一肚疑惑,眼看伶俐仆妇领着李氏向门里走。

    门外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向李氏行礼,喊了声阿娘,李氏眼也不抬,一径进到门中。少年低头不说话,少女满脸不忿,两瓣红唇飞快开合,不知在说什么,看起来趾高气昂,不大好相予。

    忍冬想起她爹说过,家中有一双弟妹,是一胎双生,也是他和阿娘的孩子。想必这两个,就是她的一母同胞。

    赵老爷从车里下来,正瞧见那一幕,眉头微微耸了耸,转过身朝忍冬笑笑,抬手召唤:“柔儿,盛儿,快来见过你们长姐。”

    怀柔与怀盛依言下了石阶,联袂而来。

    姐弟俩还未从娘亲的忽视里缓过劲来,怀柔饱含愤懑的半句话跟着脚步一块来的,无视弟弟眼神,直言,“……就她成日里扮娇作怪,八成是动坏心思伤着了,这才病的。”

    到了赵老爷面前,少女敛衽行礼,和弟弟一同拜见过爹爹,眼神精准地落在忍冬脸上,不由呆了一呆。

    这就是爹娘说的,养在通州的长姐?

    她听过阿姐遭遇,心里其实很是同情,屋里下人都说阿姐养在乡下,远离爹娘,必是个粗鄙难看,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样貌。

    现下一瞧,她被骗了!

    粗鄙难看的阿姐她能接受,也愿意端出好妹妹的姿态,匀一匀心爱的头面衣裳给她,毕竟做个施恩者,多体面啊。可是眼前的赵忍冬,尽挑爹娘面相长处长的,她和阿弟加起来,还不如她一个好看。这算怎么一回事嘛。

    “你……怎的长成这样?”

    怀柔柳眉到蹙,神色倨傲。

    忍冬端详起面前少女,眉眼之间和自己有些相似,但少女眉形天生细长,眼角微吊。至于少年,头戴乌纱唐巾,穿青白交领长袍,腰系石青丝绦,披着件松柏大氅,别样俊秀,还未说话脸先红了,拱手向忍冬致意,喊了声“长姐”。

    怀柔的话听在赵老爷耳朵里,有些刺耳,姐妹初次见面,这说的是什么话。奈何一双儿女被他宠坏了,尤其是次女怀柔,摇摇头道:“怎么与你长姐说话的,愈发不成体统了。”

    怀柔这才撇撇嘴,不大情愿的喊了声:“长姐。”

    不像话,罢了,姐妹初见,怎么可能一下子熟稔起来。赵老爷转看忍冬,不得不说,这个女儿是他所有孩子里生得最好的,他憨厚蠢笨,谢天谢地,忍冬像她阿娘多些,只一双眉像他,天生浓眉,显得精神。

    嘿,没想到他这平平无奇的相貌,与娘子也能拼凑出一朵娇柔美丽的花儿来。如果不开口说话,那就更像了。

    “这样是哪样?我是缺了鼻子还是少了眼睛?”

    忍冬眨着一双点漆眸子,与之对视,语气平稳,却也不卑不亢,不觉得自己矮了谁一截。

    这下,轮到怀柔发愣了。

    常年养在乡下,装扮如此不显的人,哪来的胆气质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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