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病重,没说几句话,人已经没了精神。
李氏抽走软枕,伺候她睡下,又在床边坐了一小会子,看她很快睡过去,才放下床帐,退了出来。
刚掀起棉帘一角,小婢女春雀捧着炭盆进来,怯生生的,侧到一旁给主子让道,浑身哆嗦个不停,还没忘记行礼。
满院只剩下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伺候,李氏心知,这些年老夫人没少磋磨周氏。
即便当年郎中说了,赵二郎是祖疾复发,这才神仙难救。老夫人不肯相信,只信自己愿意信的,没胆子责怪老天爷让小儿子继承了生父的病症,非要找人责难,她那可怜的妯娌周氏才担了虚名。
当年行动娴静,清秀可人的女子,就像短暂开过一春的花,进入冬日以后,风雪相逼,已经到了人生终点。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来年春日花会再开,人却没有再度绽放的那天。
想到这些,李氏揉了揉眉心,放眼去寻赵忍冬。
满院昏黑,廊角深处,少女发髻松散,高高挽起冬袄袖子,正蹲在泥炉面前烧火,全神贯注。纤瘦身躯挡住风口,火苗照得她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药气弥漫开来,苦涩难闻。
她不许旁人插手,潘妈妈侍立在旁,不时为她捋一捋乱了的发丝,余光瞥见李氏,忙会意上前。
忍冬回头,提着蒲扇站起身,又匆忙把蒲扇放下,局促地向母亲行礼。
礼数这块,蒙叔母教导,还算看得过眼,只是礼数越好,越显得她一身破旧冬袄不堪入目。
李氏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煎药。待忍冬转身,看炉子看得专注,才同潘妈妈吩咐,让她明日天一亮就到街上寻家做棺椁的铺子,挑一口回来,也好冲一冲周氏的病势。
潘妈妈点头应是。
她是有年纪的人了,明白自家夫人这样打算,吩咐得如此急促,二夫人怕是两只脚踏在鬼门关,只等着阎王勾笔了。
说是冲一冲,到底不中用了。
如此也好,看周遭的鬼样子,老夫人对二夫人哪里还有做长辈,做婆母该有的怜惜?
这趟赶得急,为了接冬姐儿回家,后日便要回京去,匆匆忙忙。二夫人若是不好,到时候夫人又在路上,没人操持后事,老夫人更是指望不上。提早置办一口好棺,届时也好安葬,身后总不算太凄凉。
只是…………
潘妈妈望向廊角,忍冬正专注地打着扇,单手抱膝,拱肩缩背模样实在可怜。
那一铫子熬给周氏的药,当真被她当做灵丹妙药,以为自己用心熬煮,周氏喝过就会好起来。
哎,叫人怎么忍心告诉她实情。
今年十五,寒冬里一轮月色却是又圆又亮。
潘妈妈上前接手,规劝了几句。刁嬷嬷已然处置,忍冬的罚跪也不能幸免,况且李氏治家极严,向来说一不二。十多年不曾见过面的母女俩,得以同行一段小径。
从西院出来,一名仆妇在最前头挑灯照明。
李氏走在中间,一语不发。忍冬跟在最后,她摩挲着手,乍暖乍冷,手背好几个冻疮又开始发痒了,像有蚂蚁在咬,惹得她不时就得挠几下子,又因为流血,只敢在裂口边缘抓一抓解痒。
窸窸窣窣的,很难让人忽略她折腾出的动静。
“又做什么,身上有蛇虫蛰你不成,走一段路也不安生。”
李氏没有回头,嗓音淡漠,平平稳稳的,似乎说话只有一个腔调,哪怕先前责骂刁嬷嬷,也是这样。叫人听了揣度不出究竟是喜是怒,是关怀还是管教。
忍冬低着头,直勾勾盯住李氏裙裾,深一脚浅一脚,平时利索的嘴皮子到这会儿笨拙得很,翕动半晌说不上来。
阿娘,我手上好痒啊。
一句话,放在心里百转千回,提起来又放下。
什么话,前面加上“阿娘”两个字,怎就变扭起来?
真说出口,阿娘会不会觉得她娇气?
走了几步又想到二叔母,不再沉溺在扭捏里,只盼着阿娘能和她站在一条线上,西院药材炭火不短不少,叔母能挺过这个冬天,渐渐好转起来。
从小她就懂得什么是察言观色,有些事,即便众人缄默不说,心里也清楚。
——譬如叔母的病。
胡思乱想间,随着李氏来到赵家祠堂外,比起周氏的西院,这里更像活人的住所。
祠堂里供奉着老太爷与赵二郎的牌位,是老夫人最上心的地方,日日命仆妇洒扫不说,矮树修剪齐整,石阶不生杂草,廊庑一层不染,髹过清漆的木板在月色照耀下发出粼粼光泽,仿佛用水擦过。
今日是十五,家中祭拜过,祠堂外两盏防风灯笼高悬。
李氏冷冷打量四下几眼,对那位婆母更是无言,转过身看着忍冬,一指廊庑,淡漠道:“去那里老老实实地跪着,等着你爹回来,再料理你。”
不仅是“阿娘”,就连“爹”对于忍冬而言,也是个极为陌生的新词。
簇新簇新。
只听别人喊过。
“怎的,是我管教不了你是吗,还是你心中不服气?”李氏见她迟迟不动,几次说话呆呆愣愣的模样,颇似她爹,一想到这里,心头不免怒火蹿动。
天下夫妻初识之时,莫不是花月皆好,一旦到了成婚,世事繁琐,又有几对可以经受住磋磨,不变成怨偶?
当初如果不是赵纲愚孝,犹豫不定,她一个还在月中的妇人,何至于在身下鲜血沥沥,胀乳高烧不退之际,狠心撇下自己还没足月的女儿。
赵忍冬是她与夫君的第一个孩子,就因为老夫人以撞柱自尽要挟,不得不留在通州,留在老夫人身边教养。可如今,孩子被教养成什么模样?
满口市井粗话,一言不合揎拳掳袖,不顾身份,与刁奴打架,哪里还有半分主家小娘子该有的模样。家中侄女次女,饱读诗书,行举合乎礼数,见多了珠玉,此时再见三句话答不上一句的赵忍冬,着实没眼看。
不想忍冬怀着怨恨过日子,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几乎没有对她提起过。周氏在她面前,从来只说好话,没有埋怨。
忍冬自然不知道,阿娘在想什么,偷偷瞥了一眼李氏阴沉的脸,乖乖地踏上石阶,在祠堂门外跪着。
大冷的天,在廊上吹风,仔细吹出病来,伤寒可不是闹着玩的。提灯仆妇见状,在母女俩身上轮番瞧了又瞧,最终还是知趣地低下头。
夫人铁了心要罚小娘子,她一个下人不能多嘴,何况她又不像潘妈妈那样有体面,能在主家夫人面前说话。
“你是主子,家中女使婆子不好,自有长辈来处置,不顾自己的身份与那刁奴厮打在一起,满口死活,丢的,是你赵家的颜面。”
闻言,忍冬微微转头,意识到自己在罚跪,又扭了回来。想又了想,没有分辩,双手按在膝头上,做出听训的模样。
果然,阿娘的话还没说完,她盯着隔扇门上的雕花,听见身后响起一句,“占着有几分小聪明,就不知天高地厚,素日里,难道没学过规矩。我命你在祠堂外跪着,哪个准许你擅自更改,违抗母命。”
“叔母她——”
“住口,你叔母的事,我自会打理。”李氏一口剪断她的话,语气结霜般冰冷,“你打了人,便以为为你叔母出了一口恶气了,很是得意。何曾想过,待你祖母归家,这笔子烂账最终又会算在谁的头上?顾前不顾后,只图手上一时痛快,你是痛快了,该有人找你叔母不痛快。”
“阿娘我不是……”
“看你如此蛮横无礼,鲁莽无状的样子,还不是什么。”李氏完全不给忍冬接下去说的机会,话赶着话。
十几年不见,从襁褓婴孩长到亭亭少女,偏偏没有一处是合她的眼的,从头到脚,都是毛病。她料到老夫人不会好好教养她的女儿,没承想,竟由她长成一个野人。
方才房中一幕,与市井泼妇有何分别?
此时三番四次顶撞母亲,不服管教,当真逆子无医。
李氏舟车劳顿,额角一下一下地抽痛,扶着额,忽地听见跪在廊上的少女说:“叔母病得很重,那老货有心刁难,私自扣下院子里所有的炭,不给叔母用,女儿实在看不过,才和她打了起来。阿娘别生气,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女儿该怎么做主子,也不知道做主子是什么滋味。我只知道,祖母从不站在我们这边,下人惯常欺负我们,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任由人打了左脸给右脸,这种事,女儿真的做不到。”
她一字一句,在夜色下格外清晰。
隔着指缝,李氏双眉微蹙,“这么说,你觉得自己做得一点没错?”
夜风呼呼吹过,忍冬冻得牙关直抖,背脊绷得直直的,实在不想认错,发自真心地问:“女儿只是不明白,阿娘说我不该和那老货动手,可是阿娘方才也动手了。”
这话倒把李氏说笑了,反问她:“那你看见那刁奴还手?”
“这倒没有。”忍冬飞快答了一嘴。
等了半晌,没听见李氏说话。自己低头胡乱琢磨,片刻后领悟过来,也许这就是阿娘说的做主子的威严?
可是不对啊。
对方不把她视为主子,她自然没有阿娘的威风,家里唯一一个有威风的祖母,又瞧她不顺眼。再不靠自己的拳头,真要让人把自己欺负到泥土里去?
况且,她不是全无打算。
这些年,打过的架再给十双手都数不清,很是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与其一个个击破,不如揪住起头那个,先往狠了揍上一顿,其余的也就不敢乱动了。
所以,她打狠了姓刁的,其他人才不敢来找麻烦。
祖母看灯回来一定会罚她,打发到乡下庄子做粗活,她是不怕的。
至于叔母,她有一笔银钱,已经交给灶房上一个心善的仆妇,十天半个月,叔母吃食上短缺不了。必要时,还能上庄子给她报个口信。
她的名字里虽然有个“忍”字,但不忍这样的窝囊气。
打就打了,做就做了,这就是她的性子。
不过阿娘说的也没错。
她很清楚祖母是怎样的人,会找叔母不痛快的,除了祖母还会有谁?冷静下来想想,事情做得还不算十分漂亮。
廊上的风一阵凉过一阵。
忍冬搓揉膝头,没多久鼻尖冻得微微泛红,她望着门上雕花出神,面对突如其来的尊亲教训,其实开心大过悲伤。
“阿娘不说话,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她试探地问了一句,竖起耳朵等着,却没听到回应。讪讪地憋了片刻,才把话往外挤。
从小到大,她没有与人告过状,也没为自己鸣过不平。横竖没人理会,没人为她主持公道,又不能说给病弱的叔母听,久而久之,对表露自己的心绪显得十分生疏。
一开始支支吾吾,到后来说得顺畅起来,才大了点声。
祖母不喜欢她与叔母,阖府上下,但凡有头有脸的仆妇,没有不趁机来踩一脚的,祖母见谁作践了她们,不生气,反而高兴。
从小到大,她就没住过一间正经屋子,不过也不常住在这里,乡下农庄那间茅草屋她更熟悉些,一到雨天,得拿四五个铜盆接雨。每晚安置之前,得用笤帚扫一扫炕角,有时能扫出巴掌大的蜘蛛。
老鼠她不怎么怕,蛇也见过。
庄上的人总笑她没娘,叫她野丫头,佃户家儿子见她生得好些,常来招惹她,踢了铁板,转而对她身边婢女下手………那是她第一次与人打架。
她若不要强一些,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忍冬说了半天,意识到自己眼眶发热,立刻止住不说了。她唤了声娘,回过头,满怀期待与忐忑。
身后院子寒光泬寥,一轮打磨过的明镜远远悬在夜穹,和她两两对望。
除此之外,院子清冷寂寥,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阿娘不知何时走的。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