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病得很重,昏昏沉沉。

    听到忍冬声音想从床上爬起来,却有心无力,看来人挑帘进来,脸上红扑扑,头发乱糟糟的,又是欢喜又是感慨又是心疼,五味杂陈,未曾言语,眼泪先下了两行。再唤“媞媞”,说着撑身要起来。

    “叔母别起,仔细着风。”

    忍冬抢上前,扶住周氏胳膊,引她躺下,十分贴心地掖好被子,动作小心翼翼。

    周氏听她说话,心里酸缸倒了一般,一阵阵发酸,从前她嘱咐她的话,而今轮到她说了。日子当真经不起过,眨眼间,都长这般大了。

    咳了几声,白着脸,含着汩汩热泪问她,“你从哪儿要来的炭?婆母可曾为难了你?才回家,莫要为我同那些老奴们起冲突。”

    连日病着,节也不曾好好过过,除夕夜只吃了几口冷粥,周氏如今瘦得剩下一具空壳,面颊凹陷,眼珠混浊,仿佛被抽去了大半精神,剩一点求生之意勉强支撑着。

    整日里,昏睡比醒着多,现下意识控制不住向黑暗中下坠,可她还记得,年前正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忍冬与老夫人争辩几句,年在眼前的当口,被送到乡下农庄上又关了二十来日。

    她是要强的性子,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服一分软,庄上庄奴见她失宠,定会趁势踩上几脚,想必这个年也过不好。

    忍冬不愿意在叔母面前提这些事,宽慰几句,在脚踏上坐下来,和周氏说起自己与刁嬷嬷厮打,阿娘回来了,命人将那老货捆起来的事,描绘得有声有色,想逗她笑。

    周氏额角发疼,听了前半段,心揪得发疼。

    刁嬷嬷是老夫人身边老人,府上曾有个十四岁的小婢女,大好年纪,受她私刑不知伤了哪里,好好的两条腿一夜之间不能动弹,腰际以下没了知觉,隔日被兄嫂带出去,听说终生要躺在床上度日。一说她,周氏便怕得紧,生怕忍冬步了那小婢女的后尘。

    哪里还笑得出来,从床上挣起来,指尖发颤,勉强向前伸了伸,“你啊,你啊,何必为我去招惹那个罗刹,伤着哪里了?”

    “不曾伤着。”

    忍冬凑上前,托住周氏的手,乖巧地把脸贴上去,笑了笑,“叔母别哭,你看,我好着呢。”

    春雀找上忍冬的事,周氏并不知情,如果知道,断然不肯让她去冒险。

    本就不相信,触到一块潮乎乎的地方,缩手一看,竟是血,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拉着忍冬迫使她到跟前来,细细去看,不看不打紧,这一看,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病似干草的人,一滴泪,便等同一滴血。大夫说的少哭,少动哀思,瞬间都抛到了脑后。

    “是我无用,非但不能庇护你,反叫你处处受委屈。”周氏掩面啜泣,“你实话告诉我,这伤怎么来的,她对你做了什么?”

    “叔母怎么这样说,我不委屈,委屈都讨回来了,那老贼妇也挨了我好几下呢。”

    忍冬有些慌乱,想给叔母拭泪,又怕自己剪成锯齿的指甲伤到人。无措间听周氏问话,抬手摸了摸,这才恍然。

    她说呢,怎么耳朵针刺一样疼,原来鬓边被那老货揪去一块头发,还出血了。

    起先惦记炭的事,不觉什么,现下摸了摸,怪疼的,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叔母您看。”

    忍冬把双手递到周氏眼下。

    周氏拭去泪,低头见她指甲修得坑坑洼洼,不由纳罕。忍冬得意道,“我这十指像不像锯子?就这个,狠刮了那老货几下,她也见血了,不算吃亏。”

    周氏讶然,正要开口说话,门外传来一道淡漠女声,“尽是些小聪明,便自鸣得意!”

    脚步声走近,周氏微微发愣,比忍冬早一步认出来,这是嫂子李氏的声音,混沌脑子终于记起来,方才听说李氏回来了,想必大伯也跟着回来了。

    心下第一个念想,就是为忍冬开心。

    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有什么能比得上亲爹亲娘在身旁?

    媞媞的好日子,总算盼来了。

    还来不及思索过与不过好日子,忍冬乍见李氏走进来,蹭地蹿了起来,背脊凉飕飕发僵,当真是老鼠见到猫,她还从未像这样怕过谁。

    李氏生得清丽,眉眼有股淡淡的英气,冷眼看人时,带着主家女君该有的威仪。

    人若在窘境苦处里呆久了,乍然见到美好的人事物,难免萌生羞怯之意,世人都如此,忍冬也不例外。

    况且这个人还是她的娘亲。

    因此李氏扫了一眼,神色淡漠地叫她出去的时候,忍冬没有异议,向叔母和母亲行了礼,这才退出去。

    院子里春雀正忙着擦烧炭的铜盆,潘妈妈弯腰在箩筐里挑炭,她略看一眼,三步两步下了石阶,上前搭手。

    屋里不通风,气味不佳。

    妯娌俩多年没见,李氏从床脚取来枕头垫好,搀扶周氏靠坐起来,嗅到被褥底下潜伏的血腥气,直觉不好,嘴上仍问了几句病情,吃的是什么药。

    周氏一一回答,寒暄了几句,直言问,“嫂子这趟回来,可是要将媞媞带去身边教养?”

    李氏在床沿边坐着,沉默片刻,只说自家夫君上京赴任,夫妻俩商议过,决定把孩子带上,又对周氏道谢一番。

    周氏哪里敢承她的谢,“当初皆因我福薄,带累了你们一家子,如今嫂嫂要将她带去,再好不过了。媞媞是个聪慧的孩子,只是这些年我不曾教她什么,实在对不住嫂子当年的嘱托。女孩家过了及笄,离相看亲事也就不远了,这些年我一直病着,身子不中用,女四书只教了她一半,千万还是拾起来的好。”

    说得自愧,又道,“瞧我,多心多虑了,京城不比通州,天子脚下什么没有。媞媞是嫂子的骨肉,嫂子必然想得比我周全。”

    周氏将忍冬视如己出,病入膏肓之际,担心的不是自个这副无用的残躯,而是忍冬将来前程。

    在她看来,内宅女子最为紧要的,莫过于嫁个心意相通的好夫婿,白首相庄,一生平安顺遂。夫家人口简单,婆媳和睦,那就更好没有的了。

    分别就在眼前,惊觉有许多事没能做足,譬如女子都该学的女四书,女红,看账调度。将来主持中馈,处理后宅庶务,许多要紧的事,没能来得及细细教授忍冬,心里后悔不已。

    担心她将来婚事,又自觉身为叔母,不该多问。李氏是忍冬的娘亲,总不会害了她。

    一时间,百味杂陈。

    其实女四书等事,真怪不到周氏头上。

    当年周氏嫁入赵家,不足一月,赵二郎突染恶疾病故,老夫人一口咬定是她克夫,将郎子生生克死了。周氏性子软,百口莫辩。

    彼时李氏产下女婴,老夫人才经历丧子之痛,执拗地命令赵大郎将女儿留下,非得养在她膝下不可,甚至不惜以撞柱自尽要挟。

    赵大郎本该去崖州赴任,一个月前回到通州,为的是参加二弟的婚宴,又因妻子李氏有孕,颠簸途中提早生产,这才逗留故乡。

    没想到转眼间,二弟病亡,操持了弟弟的丧事,心神俱疲,哪里还有心情感受弄瓦之喜。偏偏这个时候,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又逼着他留下女儿。

    老夫人当时的心情不难揣测,她与李氏本就不睦,最爱的小儿子突然死了,她满腹怨恨无处发泄。既恨周氏命贱,克了她的小儿,又恨李氏狐媚,勾得她大儿有了媳妇忘了娘。怒火一烧,烧上心头,也要叫李氏尝一尝骨肉分离的滋味。

    赵大郎夹在母亲与妻子中间,只知道和稀泥,最终两头不讨好。

    朝廷调令不等人,况且因为弟弟丧事已经耽搁许久,两下里僵持,最终还是李氏发话,同意将女儿留在祖母身边教养,月子还未出,夫妻俩匆匆赶赴穷山恶水的崖州,忍冬便这样留下了。

    老夫人是如愿了,但她哪是真心疼爱孙女,无非为了气一气李氏罢了。

    刚出生的婴孩最缠人,夜里啼哭不说,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吃一次奶。养了十来日,老夫人夜夜睡得浅,厌烦了,命人把乳娘和孩子带去偏房安置。

    那乳娘也是个好吃懒做的,见主家不上心,乐得日日躲清闲。孩子哭了,棉花往耳朵里一塞,继续睡大觉,一张尿褯子管他有尿无尿,包上足足一日,想起来再换也不迟。

    多亏周氏记挂,忍着老夫人打骂来请安,顺势看了几回,这才发现,否则疮包烂到骨子里,孩子也没救了。

    周氏天生良善,见不得这样的事,壮大胆子求为老夫人分担,想把孩子带去照管。老夫人原本就厌烦这个烫手山芋,周氏平白挨了几车难听的话,最终如愿。

    在她细心照管下,忍冬过了几年好日子,到了学龄,周氏买笔买纸,又为孩子添置了书案,教她摹贴识字。

    这事不知怎么的,传到老夫人耳朵里,起初只是骂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之后见周氏带着孩子,脸上有了笑容,心里又恨,直骂她,“冬姐儿是没爹没娘还是没人管教,要你一个守寡的年轻媳妇插手她的事?我看你是年轻,守不住寡,动了别的心思!今个儿起,冬姐儿送到我屋里养着。”

    周氏有口难言,又舍不得年幼的忍冬,苦苦哀求。老夫人恨不得一脚踩到她脸上,哭得是老脸通红,捏着七拐八绕的腔调,指天就唱,“二郎哟,你看看你这媳妇,我知道,必是春日到了,听了几声鸡猫子鬼叫,她也浪荡了,心里打起二嫁的算盘!”

    周氏与赵二郎情深意笃,一心想着为亡夫侍奉母亲到老,从未想过二嫁,如此一盆脏水泼到她身上,她是个柳絮一般风往哪吹就往哪去的人,最没脾气,哪里受得了这话,哭了几日,还是斗不过老夫人。

    因此,忍冬长这么大,所认识的字,所学的一半女书,都是周氏顶着老夫人羞辱奚落,背地里偷偷教授的,很是不易。

    要是大字不识,不读女四书,女孩家大了,又能说到什么好郎子。她一心盼着忍冬嫁到人口简单,婆母宽厚的好人家,莫要走她这条艰难老路。

    周氏留心李氏神情,心里灵光一现,苍白嘴唇翕动,“大伯与嫂子可是已经有了相看的人家?”

    李氏眼光闪烁,难得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

    肚子里一颗心七上八下,没想到自己真的猜中了,周氏几次按下想要细问郎子人品,家中人口的急迫心情,只是眼眶通红着,勉力笑笑:“嫂子是有福之人,媞媞肖你,将来必能有一段和美的姻缘。”她就算今夜合眼,从此死了,也能安心了。

    李氏嘴角扯了扯,没有多说什么。

    嫁给当朝太子,做太子妃,听起来确是泼天富贵就在眼前,想也不敢想的大好事。

    奈何那位东宫殿下不成气候,废了又立,能不能自保还是问题。皇宫不是普通的虎狼窝,赵忍冬这般性子,将来会是怎样田地,谁又知道呢?

    带累家人,祸及满门也未可知。

    这话,李氏只敢烂在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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