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直直跪着,月辉像一盆冷水,兜头盖脸浇淋下来,使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屋外有人点起灯,温吞烛光照进来,这才有了些光亮。
“嬷嬷一张好嘴,如何磨砺出来的?”
李氏举步踏进屋中,面容秀丽,头戴卧兔,外罩天青色出锋狐绒皮袄,走起路时连风都是香的。忍冬眼珠滴溜溜打转,视线忍不住跟着她,就像瞧见了仙女。
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形容惭愧,像块泥巴又脏又臭,脸上涨得通红。
可是眼下没法好好梳洗打扮,让她在娘亲面前找回几分好印象,但她不后悔。
这老货在家中仗势欺人,连二叔母也欺辱上了,叔母说过,她娘出生军户大家,最是面冷心热的一个人,阿娘如果知道其中缘由,一定不会怪她的。
忍冬暗暗绞着双手,后知后觉,心里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喜悦塞得满满的,又酸又涨。
阿娘回来了,她也是有娘的人了。
阖府上下皆知道祖母不喜欢她,时常怨恨咒骂,说她长得最像她的娘,成日冷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她几千钱似的。将来出阁嫁到郎子家,一准也是个挑拨旁人母子关系的货色。看似在骂她,其实是在骂她阿娘,骂阿娘抢了她含辛茹苦,养育多年的儿子。
二叔母常劝她忍耐,忍一忍,万事也就过去了。祖母年轻丧夫,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孩儿长大,家中亲眷个个是饿虎豺狼,把祖父留下的田宅一一侵吞了去,身为妇道人家,她吃糠咽菜,给人浆洗衣裳,过得十分不易。况且又是家中长辈,理当敬重。
自己过得不容易,也没有转头迫害别人的道理啊。但这话忍冬只敢放在心里,不敢往外说,怕二叔母听了难过。
祖母逢年过节指桑骂槐,听多了,她就当耳旁风。
只是没想到,阿娘竟长得这么好看,心下既是欢喜又不敢信,她像阿娘吗?她哪有阿娘这么好看?
李氏走到刁嬷嬷面前,垂眸睨她。刁嬷嬷心生一丝惧意,面上不肯示弱,索性盘腿坐下,用手扶着欹斜的发髻,十分含糊地冲她拜了一拜,“原来是大夫人回来了,大官人呢,怎么不见大官人?”说罢,打量起来。
多年不见,李氏还是冷眉冷眼的模样。
日子理当过得不错,脸面细白,完全看不出是三个孩子的娘。刁嬷嬷心下冷笑,真是狐媚子不显老,难怪将她奶儿子迷得七荤八素,凡事都向她讨主意。
李氏不语,踱了两步,绕到刁嬷嬷身后,二话不说一脚下去,直接将人踹倒在地。
猝不及防,刁嬷嬷肥硕身躯栽倒下去,腾地撑起身,一脸恼怒不敢发作,放声讥诮,“大夫人既回来,也该先管教管教大姐儿。老身再不中用,那也是老夫人身边的人,还轮不到夫人动手——!”
说着就要跳脚,打算一蹦三尺高,不想被李氏一巴掌呼倒在地。
这一下,是抡圆打的,力道用得极巧。直打得刁嬷嬷捂着老脸,气得浑身哆嗦。
忍冬当场呆住,讷讷眨眼,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老泼皮,仗着主家给的几分颜面愈发得意,你便是婆母身边人那又如何,满口里说的是什么。”
李氏冷着一张脸,腾腾手,将宽袖后扬,“常言道,严家无悍虏,夫君如今也是身有官职的人,传扬出去,倒叫人耻笑赵家治家不严,后宅不宁,任由着一个腌臜泼才在后宅里做祸。”
她声色冷淡,却像冬日里的坚冰,棱是棱,角是角。
刁嬷嬷牙快咬碎,“茄子还让三分老呢,夫人好大的架子,还想越过老夫人,再越过我奶儿子来处置我不成?这家姓赵不姓李,还轮不到你说话!”
这回不等李氏开口,廊外婆子进来两个,抻了抻儿臂粗的麻绳,径自将人绑起来,捆了个鸭子凫水。
刁嬷嬷本就是欺软怕硬的性子,起初嘴里还在骂,叫两个婆子提起来,照脸呼了几个耳瓜子,再不敢造次。
这场面,这架势。
难道不比花灯好看吗?
忍冬杏眼圆睁,缩在角落里,嘴角忍不住上扬。要是能来碟瓜子,配个杌子,她能从年头看到年尾。
李氏一转头,就看见那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睛,蹙起眉头,唤了声潘妈妈。
被点到名字的仆妇当即会意,进屋把忍冬搀起来,领着她往屋外走,“姐儿还未出阁,不宜见这些后宅料理手段。”
忍冬见是先前提醒她喊娘的仆妇,心生好感,乖乖跟了出去。
待走到门外,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回过头,只见刁嬷嬷被辖制着,其中一个当场脱袜,团巴团巴,往她嘴里塞。大概气味不佳,她频频干呕,连连闪躲,画面着实滑稽。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恰让李氏听见。
抬眼望了过来,母女俩一对视,忍冬呆了呆,心虚地垂下脑袋,听见屋内传出吩咐,“领着她上祠堂外跪着。”
潘妈妈躬身应是。
“冬姐儿,走吧。”说罢,提起一盏灯笼,先行两步,朝着月洞门外比了比手。
忍冬讪讪走了几步,看见月洞门前撒了一地的豆子,心里记挂着两名小婢女,探头张望。
潘妈妈走在前头,叮嘱她小心脚下,背后却像长了眼睛似的,说道:“姐儿不必担心,那两个小丫头好好的,夫人不会草草将人发落出去,便要料理,总得等到审问明白。”
忍冬赶忙表白:“不关她们俩的事,这是我出的主意,人也是我打的。”
月洞门外站了乌泱泱一群人,手里提灯,行动规矩,全是生面孔。
忍冬打量好几眼,好不真切,她追了两步,绕到前头,唤了一声潘妈妈,“去祠堂之前,能不能让我先到二叔母院子里一趟?”
潘妈妈顿了顿,“姐儿去二夫人院里做什么?”
“送炭,二叔母病着,屋里不能没炭火。”
忍冬挠着手上发痒的冻疮,一脸渴思地盯着面前的仆妇,又怕她不同意,忙打包票,“我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太久的。”
月色下,少女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除此以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看得过眼的地方。
潘妈妈想起当初接生她时情形,仿佛就在昨日,还没一臂长的小女娃,浑身裹着白脂,转眼长这么大了。她心里发酸,本想过问一句“姐儿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可是看忍冬这副样子,问与不问也没必要了。
试问,谁家正经小娘子穿得如婢女一般?过了及笄年纪,瞧着还不如家里妹妹身量高。这身冬袄又是多少年前做的,料子粗糙不说,袖口短了一大截,手腕露在外头受冻。手背上红红肿肿的,不是冻疮是什么?
因她站在跟前,潘妈妈看得很清楚,姓刁的老婆子适才真下的狠手,把忍冬鬓边头发扯去一块,足有指甲盖大小,泛着白晃晃的肉皮,正往外冒血点子。
可怜见的。
要不是大官人留下陪母亲看灯会,夫人先行归家,正巧赶上,还不知冬姐儿要遭什么罪。这十几年,她一个女孩家是怎么过来的?潘妈妈想想就心酸,便应了她所求。
只是没料想,忍冬气力如此之大,竟能挑起满满两大箩筐的炭,倒把潘妈妈看愣了。
任凭怎么劝说,她都不肯交手,固执地挑着,两腮咬得紧紧,扶扁担的手上冻疮裂开,冒出鲜血也不在乎。
这筐炭,在她手里,倒像是什么难得的宝贝,不肯假手于人。
潘妈妈认真往筐里瞅了一眼,心下叹气。
京城但凡有些官衔的人家,给粗使婆子用的冬炭都比这个来得好些。方才见她跑到角门树后去取炭,不难猜测,这大概是刁嬷嬷藏在门上打算变卖,原本要给二夫人院里使的炭火。还以为是什么好炭,值得姐儿这样拼命,眼下看来,拿出去至多卖个百十文罢了,这样的小利那婆子也贪图,实在可恶。
潘妈妈随忍冬进到二夫人院中。
院子在西头,朝西的院子常年潮湿,木头腐朽气味很重。
檐下只有一盏不明不暗的灯笼亮着,灯焰在寒风里不时跳跃,苟延残喘。
灯笼不防风,咯吱咯吱地响,夜里风再大些,绝对撑不住要灭的。
院墙冷冷清清,连个守夜的人都没有,满院浓浓苦药气,几株矮树也生得颓败,像被药气活活熏蔫了似的。
“叔母,是我,媞媞,您睡下了吗?”
忍冬叩响房门。
她站在门外,看了一眼门边熬药的红泥小炉与药铫,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个劲地发紧。
好在没等多久,屋里有些动静传出来,接着亮起灯。
那一点昏黄烛火弥漫开,转瞬照亮屋子,也照亮了屋外那张兴奋的小脸。她额头上满布汗珠,胡乱抹了一把,门扇吱呀打开,冷意跟着蹿了出来。
来应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婢女,一见忍冬,抽抽涕涕地哭了起来,直把忍冬的心哭慌了,“我送炭来了,二叔母呢,吃药了吗?”
“天太冷了……二夫人她吃什么吐什么……药也喂不进去,小娘子,天太冷了……”
春雀毕竟年纪小,心急之下,说话颠三倒四。嘴里腾腾冒白气,一个劲儿说天太冷了,眼睛哭得像两颗烂桃。
忍冬拉起她的手搓着。
她一路过来出了汗,手心很暖,小婢女呆在屋子里,手却冻得像块冰。
二夫人周氏出身不算高,却也是不愁吃喝的人家。家中人口简单,父亲是个秀才,仕途不顺,多年只有一女,爱如珍宝,周氏写得一手好字,诗文皆通,与赵家二郎情投意合。可惜过门没多久,赵二郎患病死了,老夫人一口咬定她克夫,克死了起先与她订亲的人家,又克死了她的二郎,视周氏如同杀子仇人。
赵家二郎安葬没多久,老夫人将周氏打发到西院来住,仆妇尽数收去,月例时有时无。上房偶尔打发人来送钱,没有不给周氏一顿排头吃的,周氏性子绵软,不敢与婆母分辨。
头两年,她身边有娘家带来的两个女使,精干伶俐,遇到事情尚且能挡一挡。奈何家里刁奴心眼多,见周氏年轻守寡,娘家没人了又不成气候,常常往老夫人耳边吹风,没多久,两个周家女使被拉出去,胡乱配了人家。
可想而知,之后是怎样的处境。
到如今,周氏身边只剩下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春雀,胆小怕事,遇事先哭。周氏在病中,缺衣少食,多年来,嫁妆头面,所有能典当的东西一律拿出去变卖,兑成现银过日子,紧巴巴的,捱过一日是一日。
春雀牢牢记住自家夫人的嘱咐,没把烦难往外头说,尤其不能让赵忍冬知道。
但这回,她怕了,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萦绕在心里。熬药的炭不够用,为了省些炭火,夫人让她不必熬太久,滚了就拿进来,这样吃了大半个月,病不见好,夜里又常常呕血。
听人说小娘子从庄上回来了,春雀总算找到了主心骨,不敢提周氏呕血的事,只说院里缺炭火。
没想到,才过去几个时辰,小娘子真的把炭寻回来了,夫人有救了!
春雀满腹心酸,全变成眼泪泄了出来。
“哭顶什么用,把眼泪擦擦。”
忍冬摸了摸春雀脑袋,摘下腰间青布缝的馔袋,塞到她手里,“里头有几块糖,你吃吧,我去看看二叔母,吃完了糖就把铜盆取来,我来生火烧炭。”
潘妈妈站在廊下,看她从容安排,行动间流露出与年纪不符的沉稳老练,不免喟叹。
冬姐儿才十五出头,这不是孩子宽慰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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