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夜色。
杜曼只晃了晃脑袋,小脸从周纪淮的手底挪开,仰头。
烂漫的眼神由月光一照,波光盈盈。
她认真又恳切地开口。
“先生,我想过了。您说的那些前提,我都符合。我希望您能一直和我在一起,也奢望您也有同样的想法。这不正是占有吗?至于是否拥有欲望——”
杜曼只翻了个身,从枕头下取出手机。
“我不知道如何判断。但这上面说,如果幻想与一个人发生生理接触,并不觉得排斥,那就是确认喜欢的第一步。于是,我刚才一直在想,亲吻、拥抱,我们已经做过很多次了,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证明呢?”
荧荧白光从周纪淮眼前晃过。很快,就又消失在枕头底下。
他缄默不语。
屋里没有灯。周纪淮背月光而坐,杜曼只也无从查探他的表情。
捂她眼睛的那只手早已经收了回去。
杜曼只有些不安。
可那些佐证喜欢的证据,又一条一条,论文引用出处似的,严谨地摆在眼前——
“先生,”她下定结论,“我爱您。”
午夜潮瑟的风穿堂。
掀动白色的布帘,婆娑树影。窸窣的声音与鼓噪心跳交替,填充静默的房间。
久久。
“荒唐。”
冷厉的声音,毫不容情地,击碎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
杜曼只的脸顷刻一白。
周纪淮不再听她胡扯。起身,反手把顶灯揿亮。
突如其来的光,让杜曼只不由眯一下眼。视线里,分明暖黄朦胧,却难掩他周身一瞬下沉的冷意。
怎么回事?
杜曼只茫然地坐直在被窝里。
她说得哪里不对吗?
“先生……”
“杜曼只,”周纪淮坐到隔一张吧台的沙发上,眉心深蹙,“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她急切,“我知道!”
“你不知道。”周纪淮少见地流露一些烦躁的情绪,“先前跟你讲得那么多,全都忘了?”
“我记得。可我已经解释了,我是爱您的——您为什么不相信呢?”杜曼只伤心地攥紧被子,“不是依赖,不是亲情。我爱您,仅仅就是爱您。”
周纪淮很明显地叹了一口气。
这让杜曼只更无措——
先生是烦她了吗?
为什么要这样?
“……还是先休息吧。”周纪淮在沙发上寂了半晌,把灯重新熄灭。声音说不出的疲惫,“小只,我希望你能再好好想想。你现在只是在犟我,并不理智。所以,我们明天再谈,好不好?”
杜曼只顿时很委屈。
这都是她的真心话——她想了足有半个小时,才决定要说出来的呀。
为什么先生总不相信?
杜曼只吸了吸鼻子。躺下,被一股烦懑气儿支配,在被窝里翻来覆去。
睡不着。
终于,她又坐起身。
“先生,”杜曼只抱起被子,“那您对我的看法是什么呢——您不喜欢我吗?”
无人应答。
杜曼只丧气地揉了揉脸颊。发呆片刻,赤脚下床,摸黑去找周纪淮。
他已经睡下了。
沙发床,朝里侧。或许是习惯使然,怀里还空一小片位置。
杜曼只想也没想就挤进去了。
“小……”
“先生,您还醒着吗?”兔子机敏地一支耳朵,捕捉到头顶将说未说的那声。
而回应她的,是略微向后退的怀抱,和无奈虚环的手臂。
-
一觉正午。
杜曼只迷迷糊糊地睁眼。
不知道怎么睡得这样久,也这样沉,都未所觉已经回到床上。扭动两下,才发现,被角被仔细地掖在肩后——一定是先生抱她回床上的。
先生……
杜曼只的视线在屋里逡巡。
先生呢?
门口传来的一声电子锁的声响,适时解答杜曼只的心中疑惑。
她欢欣雀跃地抬头——
“喂,”柯萝生好笑,“不是周纪淮,也别这么快垮脸啊。”
杜曼只嘟囔:“先生呢?”
“他今天有工作,要去外地出差一趟。”柯萝生笑嘻嘻一摊手,“所以呢——为了还他人情,这几天由我带你。”
“出差?”
“快去洗漱吧,”柯萝生挑剔,“没精打采的,浪费好时光。”
可能真是人以群分。
柯萝生与周纪淮一样,不愿意作答的问题都当没听见——可他又不是先生,杜曼只也半点不客气。
“出什么差?”
“我怎么知道,这你要问他。”柯萝生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推去洗手间,“行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少问,不利于身心健康——刷完牙再跟我说话,别把泡沫喷我衣服上。”
杜曼只鼓着腮帮子洗漱完:“昨天晚上,先生帮了你什么忙?”
柯萝生:“先吃早饭。”
杜曼只深吸一口气。
话在他的嘴里,她没办法撬开。只好依言,跟在柯萝生身后。
走下二楼,杜曼只略微吃惊。
宴厅显然经过一阵混乱的骚动。吧台倒地,金黄色的香槟酒液干涸在玻璃碎片上,蜿蜒的痕渍,在空气里,发酵一股过夜的酸涩。
杜曼只下意识握紧扶手,指腹碰到一个孔眼——弹孔。她扫视,才发现楼梯上这种激烈的战斗痕迹,并不算少。
她问:“这是怎么了?”
“打架了呗。”柯萝生没所谓地,把脚尖前一方断掉的木棍踢开,“喝酒就容易上头嘛,推推搡搡的,就动起手了……真倒霉,也不知道这次要花多少钱。”
他后半句讲得含糊,杜曼只没有听清。
“什么?”
“没什么,”柯萝生往门口走,“早饭想吃什么?”
“都行。”
走出一地狼藉的会场,习习的早风吹过。是盛夏少见的阴天,灰扑扑的蓝压在败絮似的云端。
杜曼只跟柯萝生走进了一间早餐铺。
小笼包、豆浆、糯米饭、茶叶蛋,一字排开在塑料桌上。老板大概没见过穿高定来吃路边摊的,多分了几眼过来。
杜曼只没什么胃口。
拿吸管插了豆浆,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没味。她拿起边上的糖罐,往里面使劲抖了抖。搅拌。
中途,给周纪淮打了一个电话。
出乎意料地通了。
在柯萝生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她立即把手机凑到耳边。
“先生。”
“……嗯,”那边有雨,听起来不在燕京。水声倾盖,把周纪淮略微喑哑的声音,压得更低,“见到柯萝生了吗?”
“嗯,”杜曼只换一只手拿电话,小声,“先生,您去哪里了呀?”
周纪淮轻咳一声,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出差一趟,近期不会回来。有什么事,就去找柯萝生。”
杜曼只一愣:“您要多久回来?”
“看情况。”
周纪淮讲得敷衍。
杜曼只心里,无由一股委屈上涌,鼻尖儿一酸。
“什么叫看情况?”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开始轻微地抖,“先生,您不是说今天起来再继续谈吗?您是不是……是不是想跑?”
“不是。”周纪淮语气略显生硬。
杜曼只小声嚷起来:“您就是!”
“小只,”周纪淮叹声,“不要无理取闹。等你思考清楚了,我会回来。”
“您这是承认了?”杜曼只握紧手机。
“你太犟了。我从前,还能跟你讲讲道理,现在,你也稀得听我的,”周纪淮的语气,逐渐温和,似乎在哄她,“所以小只,给自己几天时间想清楚,分清错的和对的——我知道,往往都很难。大部分人,都不会愿意接受自己是错的事实,但我相信你可以。不要再赌气了,好吗?”
杜曼只讲不清听这一通话到底什么心情。
她久久不能出声。
牙关咬紧吸管,白色的豆浆在红蓝色竖纹的塑料软管中间,上上下下。像起伏不定的心跳波纹。
柯萝生:“你当心被豆浆呛死。”
真是乌鸦嘴显灵。白色的豆浆鲁莽地撞进喉管,杜曼只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咳得太厉害,眼泪也被呛出来。
“怎么了?”
周纪淮关切的声音,从通话口传来——或许是杜曼只的错觉,有一些慌乱。可是,先生怎么会慌乱?他永远,都是游刃有余的。
“先生,在您眼里,如果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就不要讲出‘你已经长大了’这种借口。”杜曼只伤心极了——先生就是个骗子。说她长大了,又总拿她当小孩。真是讨厌死了!但道理一定要讲清,杜曼只吸吸鼻子,“如果您真的认为我长大了,就不要只把我的话当胡闹。我都是认真想过,才说的——在昨天之前,我没有想过,我是懵懂的。但您提出定义男女之情后,我是认真地想过,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我真实的想法。”
周纪淮默然。
直到面前的豆浆凉透,他没有挂断,杜曼只也没有把手机移开耳朵。
气氛僵硬。
终于,周纪淮缓声:“抱歉,这是我的错。”
听见他服软,杜曼只那口强撑的气将将要散去。对面,又紧跟一句。
“既然这样,那我也该明确地坦白。”周纪淮轻声,“小只,我不接受你的喜欢,我也不会喜欢你。”
“我只把你当女儿。”
-
我只把你当女儿。
这句话一直徘徊在杜曼只的脑海。一整天,直到深夜。
被拒绝的感觉就是这样吗?
残酷、绝望、清晰。
脆弱的心脏,被植入一根细小的针。每一次跳动,都难受地疼。
杜曼只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月亮。
枕头边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她怀以希冀的火种拿起来,又被冷水泼灭。
骆至:「姐姐,这周去海边你要不要来?」
杜曼只下意识想要拒绝。
先生不让她去。
杜曼只以前很听话,从来,没有离开周纪淮给她划定的范围。没有去过郊外,没有去过山里,更别提海边——她连地铁的终点站都没有去过。
可是——
杜曼只垂眼看看身边空荡的床铺。赌气似的,回复:
「好啊。」
她不要做先生的女儿。
所以,也不必遵守他定下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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