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一定被撞青了。
杜曼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疼过。恍惚里,又回到颠沛流离的那些日子——被堵在墙角,被踩在地里。拳脚,会有预想地落下。
她下意识想惊慌失措地大叫。
可是很快,那一些不安的情绪,被咫尺的滚烫压下。
周纪淮神色苦痛地躬起脊背。
原本握住她肩膀的手,垂落到浴缸边,收紧。分明的指节泛白,手背暴起亘野似的青筋。
“出去!”
他这一次毫不容情地呵斥了她。
声音挤出牙关,嘶哑又破碎,把强撑的凶狠轻易揭破。
杜曼只使劲儿伸手,拿干燥的毛巾捂住他被凉水打湿的发。缓过神,半分不怕。
甚至也嚷起来:“就不要!”
“……杜曼只,”周纪淮呼吸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问,“你要气死我吗?”
“那总比您被烧死好。”
白色的毛巾在周纪淮的脑袋上胡乱地摆动几下,他本来打理得体的头发,被杜曼只一通胡闹,拨得四处支棱,炸毛——很难不说这其中有多少报复的成分。
周纪淮头疼地蹙一下眉。
“先生,您还有力气讲话,就把这里的地址告诉我吧。”杜曼只去擦他身上的水,“这么烫,得有四十度了。这里没有药,也没有别的什么,没办法降温。只能打电话叫救护车了——或者,我去找柯先生?您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不用。”周纪淮低声打断她,“不是发烧。”
杜曼只愣了一下,求证似的,拿手再碰了碰他的额头。
滚烫的温度,从手背上,从他的眼神中,从耳边骤然加重的呼吸声里,交付到她的感官。
“可是这么烫……”她无由地,把声音也慢慢放轻,“您别再骗我了,好吗?我帮不上您工作的忙,照顾的权力,总该留给我。”
“你照顾不了。”
“我怎么——”
“杜曼只。”
周纪淮大概,是认为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不敢再与她胡扯。绷紧身子,把她拽出了怀里。
“我被下药了。”
“什……”
“春/药。”周纪淮焦躁地打断她下一个疑问,手把花洒打开。
杜曼只的脸遽然发烫。
什、什么?
这个稍显陌生的名词——上一次认识,还是江斐斐塞给她看的漫画书里。场面太过于羞人,被她手忙脚乱地扔回给江斐斐。
那画面很快因为繁重的学业被抛诸脑后。
今天,由周纪淮直白地讲出来,便又把它们从记忆里勾了起来。
混乱、暧昧、赤条条。
漫画里男主那模糊的脸,抬起,逐渐和眼前的人重叠、清晰。琥珀色的眼睛,明明该锋锐得似一匹狼。
可望过来,却是如同泥沼地里的沦陷。糜烂又潮湿。
让人脸红心跳。
杜曼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花洒里透明的水流,淹没周纪淮的半身。
无由地饱含期待。
先生……
也会用那种眼神看她吗?
她还没见过先生那种模样。
浴池里,冷水似乎平复了那些无从点燃的火苗。周纪淮紧蹙的眉间,终于略微舒展。
讲话声也温和起来。
喑哑的嗓音,有刚浸泡过烟草的涩然。在浴室暖色调的灯光下,拢上一层荷尔蒙的温度。
“出去睡觉吧,很晚了。”
杜曼只一动不动。
“小只。”
周纪淮又拧起眉,叫了她一声——杜曼只当然听见了。可她的脚像生了根,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怎么不对呢?
杜曼只失望地想,她也想让先生用那种眼神看她。
侵略的、占有的、富有欲望的。
好像全世界,她是最最重要的人——
她不是吗?
她对于先生来说并不特别吗?
她不值得先生用那种眼神看一看吗?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杜曼只鬼使神差地,朝浴缸走动两步。温吞地开口。
声音很轻,内容却僭越又大胆。
“先生,”她说,“我可以帮您。”
-
或许是这话在周纪淮听来太不可思议。
他神色微滞。直到杜曼只半只脚要踩进浴池里,才挥手敲一下她的脚踝。
不轻的力道,疼得杜曼只倏地收回去。
“胡闹,你帮什么帮?”周纪淮还是赶孩子的口吻,“快去睡觉。”
杜曼只顿时愤然,她讨厌先生这样讲话的语气。立即赌气似的,把收回去的左脚,重重地踩进水里——冰冷刺骨,叫她没忍住,迅速打了个颤。活像小猫抖毛,傻憨得厉害。
周纪淮哑然失笑。
耐着脾气,把她的脚捏出水里。
剥皮山竹似的莹润,在摇晃的波纹里,软软地踏在他的掌心。六寸七,轻易被修长的手指包覆。
杜曼只的小腿瑟缩一下。
不敢再胡闹,乖乖踩在湿漉漉的大理石地面。
好痒。
杜曼只盯着蜷缩起来的脚尖,微微出神。那里,还留有周纪淮掌心的薄茧,略微粗粝的触感。
“先生……”
“——叩叩叩。”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停了杜曼只的话,她不得不去门口的猫眼看看是谁。
是柯萝生。
杜曼只赶忙打开了门:“柯先生,他……”
“我知道,”柯萝生似乎早已知晓,把手里一副铝纸板递给她,上面,是三枚白色的椭圆药片,“这个,给他吃了就没事了。告诉周纪淮,今天帮的忙,我记下了。”
他看起来还有事。话撂下,杜曼只还没有来得及发问,就已经匆匆地离开了。
她只好憋着疑问,先把药给周纪淮服下。
看他脸色舒缓三分,才把柯萝生留下的话转述过去。又好奇:“先生,您帮了他什么忙?”
周纪淮不答。只笑,“举手之劳。”
这个答案显然不符合杜曼只的心理预期。她鼓起腮帮子,直直瞪着周纪淮。看他站起身,湿重的面料垂坠,紧贴有力的肌肉线条,掀下一片四溅水瀑。
几朵水花,不期然砸在她的脚背。
周纪淮走过来,身上潮凉的水汽拂面。他抬手,敲了一下杜曼只的脑门,留下一片薄薄的水渍。
“想什么呢?”
杜曼只把头扭开,“想您什么都不告诉我,真讨厌。”
周纪淮气笑:“合着,我先前跟你剖心置肺地讲了那么多,都忘了?”
“刚才明明不是工作的事,”杜曼只耿耿于怀,“我说我可以帮您,是认真的。可您只说我胡闹。”
杜曼只重新转过头,一双乌亮纯稚的兔子眼,认真地与他对视。
里面,有不加掩饰的渴望。
周纪淮终于意识到杜曼只的那句话,并不是小女孩的无知笑话。
他脸色顿时一沉:“从哪里学得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不是学得,”杜曼只也急了,“我就是这样想的。您为什么要生气?”
“小只。”周纪淮深呼吸。胸膛起伏几下,平复心绪,才有耐心跟她解释,“我们是不可以做这种事的,有违道德伦理。”
“道德伦理?”
“我抚养你六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亦情同父女。我们……”
“我没有把您当作过父亲。”杜曼只强调。
周纪淮怔愣一下,听她补上一句,“我很敬重您。在心里,您从来都是先生,不是父亲。所以不需要因为这个拒绝我。”
周纪淮被她的强盗逻辑讲得一时哑然。
片刻,“但是小只,这种事讲就的是你情我愿。即便你没有这种道德约束,可我有。我不行,也不能够。”
“所以呀,”杜曼只理直气壮,“我可以帮助您,您不需要接受或者拒绝,我单方面的付出就足够了。”
讲不通。
周纪淮无奈地叹一口气——他知道,杜曼只有多倔,多爱认自己那一套逻辑。从前还能板着脸,让她屈服。而现在,他是一点都说不动她。
“先不讲这个,”他换一个方向,“这种事情,是只有在男女之情的前提下,才能发生的。”
“我知道!”杜曼只快乐地仰起脑袋,“先生是男的,我是女的,我爱您,不就是男女之情吗?”
周纪淮头疼:“不是。”
“为什么?”杜曼只追问。
“男女之情生于欲望,是占有和渴望被占有。你对我,只是因为朝夕相处,产生的依赖和亲近,是亲情,并不算爱情。”周纪淮顿了一下,大概是认为此情此景,跟一位才成年的小姑娘讲情情爱爱有些荒唐。咳嗽一声,低低哄她,“好了,去睡觉吧。这么晚,当心明天起来有黑眼圈。”
杜曼只苦恼地歪头思索。
——生于欲望。
——占有和被渴望占有。
直到周纪淮走出浴室,躺上床,杜曼只也还在罗列过往的例证。
盈亮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
周纪淮看一眼时间,凌晨两点。叫了杜曼只几声也没有应答,只好起身去揿她那边的床头灯。
温暖的香根草味道如影随形。
兜头兜脑地罩下,包裹还在思索的杜曼只。她下意识翻了个身,钻到周纪淮的怀里。
他那身湿衣服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纯棉的灰色家居服。
柔软的布料,衬得人也温柔。
周纪淮的手指不自主地一屈,压下了开关。轻微的“啪”的一声,室内被午夜的黑填充。
杜曼只依旧睁着眼睛。
清淡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她眼里倒映一片粼粼的水光。
周纪淮伸手去捂她的眼睛,叹声:“睡吧,晚安。”
手掌底下半晌没有动静。
在周纪淮以为她睡着的时候,掌心被一小团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是杜曼只的嘴唇。
微弱又另人惊骇的话,就这样直不避讳地吐露。
“先生,我对您有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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