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都是雨水天。燕京四处发潮,空气里,都是草叶的湿腥。
杜曼只蹲在地上收拾行李。
敞开的行李箱,空空地摆在地面上。半小时过去,她仍旧在一边发呆。
郭姨忧心忡忡地推开半幅门。
“小姐,”她这几年,苍老了很多。亘生皱纹的眼角,多了一些担忧,“先生说过,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安全。即便赌气,也不要拿安危开玩笑呀。”
杜曼只把一件裙子扔进箱底。
“六年了,总说危险。明明,我自己一个人上下学,从来没碰到过,”她声音忽然放低一点,略微心虚地抱怨,“只有在先生身边,才到处都是危险……”
讲这话的时候,杜曼只又担忧起来——先生工作还顺利吗?
已经四天没有信了。
电话时常占线,短信从来不回。杜曼只的赌气劲儿早过去了,满心满眼,都在想念周纪淮。
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周纪淮即便在外有事,回复她消息与电话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天。
是……还在躲她吗?
杜曼只难过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
周六上午是骆至来接她。
难得放晴,层云裂金。把几日积蓄的水汽,一扫而空。
郭姨把箱子给她拎到楼下。
担忧:“小姐,注意安全。不要单独一个人,也不要去偏僻的地方……”
“我知道啦,”杜曼只笑,“您已经讲了一晚上,都刻在脑子里了。”
郭姨无奈地点点杜曼只的眉心。
“真是让人放不下心。”
杜曼只朝她挥挥手,转身,骆至已经站在车边等候。咧开一个笑,把她的箱子抬进后备箱。
拉开车门,江斐斐已经坐在里面,正低头看屏幕,划拉什么。
见她来:“小只,你也来挑挑。”
“什么?”杜曼只凑过去。是一排影片浏览列表。
江斐斐期待:“我们在沙滩上租了放映的幕布,晚上可以看露天电影——你想啊,海水、沙滩、晚风,多浪漫啊!”
“浪漫?”杜曼只困惑地眨一下眼。
江斐斐卡壳:“啊……”
“——姐姐,你不是一般不出来玩吗?怎么这次同意了?”
骆至拉过安全带,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杜曼只抿一下嘴唇:“……嗯。”
“那这次可要好好玩一场。”江斐斐笑,“我已经搜过了,闲洱的海鲜最有名了。到时候,花甲粉、捞汁海鲜、烧烤——我们挨个吃个遍!”
她边说边把搜到的攻略给杜曼只看。
“是不是很诱人?”
页面上红彤彤一片。
调色与滤镜的作用下,食物的色香味,似乎能透过屏幕。
“嗯。”
杜曼只点了点头。
又无端出神——
先生吃过这些吗?
先生去过闲洱的海边吗?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些低落的情绪。没有先生陪伴的第一次旅途,好像,充满了如同月亮不再盈满的缺憾。
杜曼只从包里拿出手机,又再一次拨通了那个不会拨通的号码。
不出意料的忙音。
她失落地垂下眼。
边上,江斐斐用胳膊搡了搡她,热热闹闹地跟即将汇合的同学打视频。
“小只,你也来呀。”
“……好。”
杜曼只吸了吸鼻子,往江斐斐那边挤了一点。
江斐斐低头:“怎么了?”
“没怎么。”
“什么啊,”江斐斐把手机盖在坐垫上,伸手,去捏杜曼只的脸,“都要垮到地里了,还说没有事?——你脸好嫩啊,呜呜,用什么护肤品?”
看她使劲儿逗自己高兴,杜曼只不由提一下嘴角。
犹豫片刻。
“斐斐,”她小声,“你……有喜欢过别人吗?”
江斐斐顿时大惊:“夭寿了——你喜欢上谁了?”
大概是她喊得太大声,前面开车的骆至一个急刹车,三个人一齐往前栽。
骆至抱歉地朝她们笑笑。
伸手,调低了车载音乐。
杜曼只没有在意这样的意外插曲。抿了抿嘴唇,“我不确定。斐斐,怎么判定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呢?”
“判定?”江斐斐被这个奇怪的术语怔住,愣了片刻,“可……喜欢就是喜欢呀,自己能感受到的。”
“但他说我是错的。”
“谁啊?”
杜曼只摇了摇头。
江斐斐好奇:“这么神秘啊。我们学校的?”
“不是。”杜曼只不愿再多讲——先生那么抗拒,又明明确确地拒绝了她。一定,也会很讨厌别人知道这件事吧。
还是不要说出去了。
江斐斐识趣没有再问下去:“你说怎么判定喜欢——那,你会不会总思念他?会不会想到他就很高兴?会不会幻想你们以后的生活?会不会见到他脸红心跳?”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杜曼只陷入沉思。
她当然会思念他——现在就在思念。至于是否高兴,杜曼只才伤感过先生没有来与她同游,答得是否。
连同后面两个问题,都是否。
杜曼只从来没想过与周纪淮分开,当然不会畅想未来的生活;而在一起住了六年,面孔行为早不新鲜,更越矩的亲吻拥抱,也已成自然。她不会脸红。
杜曼只顿时有些丧气。
难道,先生真的是对的——她弄错了喜欢与依赖?
-
直到海边,杜曼只仍然在思索这个问题。
不算太热的日光曝晒沙地,把翻涌的海水照澈,倒映天的颜色。
几排海鸥逆风掠过。
江斐斐举着一杯气泡水,坐在她身边的沙滩椅上,“小只——你不会还在想,那到底是不是喜欢吧?飞机上你就心不在焉的。”
“嗯,”杜曼只接过玻璃杯,冰块与气泡一起晃动。杯壁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凉手。她咬着吸管,“斐斐,我好像……”
她又好像不出个所以然。
明明答的问题,百分之七十五都是错的。考卷清楚地告诉她,不合格。可她心里却又有一个声音,执着又倔强地坚持。
她就是喜欢先生。
“哎呀——”江斐斐使劲晃了一下她,“别在意那个,我就是随口一说。喜欢,怎么能够被随便定义呢?这都是看个人的呀,你觉得喜欢,那就是喜欢,那就去喜欢。别因为别人一句话,就随随便便否定自己。”
是吗?
这样吗?
柠檬水顺着被咬瘪的吸管涌进嘴里,细密的气泡下沉,刺激喉管。
把杜曼只一路上,哽塞在胸腔的那一口气,彻底冲散。
觉得喜欢,就去喜欢。
杜曼只豁然开朗。
她终于高兴地笑起来,“谢谢你,斐斐。这是我听过最有意义的话了!”
瘦白的小脸扬起明亮的笑。
江斐斐被恍了一刹。回过神,也跟着高兴,“是吗?我就随口一说啦——不过,你有喜欢的人这种事,传出去,好多人该伤心了。”
“哪里有好多?”杜曼只推了推她,两个人手挽手,往海边走。咸涩的风,把泳衣裙摆的波浪滚边吹起。
“真可惜,”江斐斐唏嘘,“本来还想撮合你和骆至,拐来做我弟妹呢。”
杜曼只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他比我还小几个月呢!”
“那怎么了嘛,你们顶多算同龄。”江斐斐神秘兮兮压低声,“我认识燕京大一位学长,人家跟大十岁的谈,照样和和美美,毕业就领证呢。”
十岁。
杜曼只忽然咬一下嘴唇,“那……大十二岁呢?”
“年上好啊,年上会疼人!”江斐斐顿时顺嘴接了一句,又压低声,“而且——年上那个很行的。”
杜曼只茫然:“那个?”
江斐斐气音:“上……床。”
提到这个直白的词。
杜曼只脑海里,第一面,是那晚在浴室里的先生。被水打湿的目光,仿佛能跨越时间与空间的维度,极富侵略性地袭来。
她的脸顿时发热——比脚底踩过的白沙还要烫。
“你脸红什么?”江斐斐笑眯眯凑近。
“没……”
杜曼只下意识伸手捂脸。又突然想,这就是脸红心跳吗?
想到先生会脸红心跳。
她悄悄把那张不合格的考卷改成五十分。
-
晚饭后的露天电影是《这个杀手不太冷》。
在啤酒与烤海鲜的滋味下,电影似乎并不太重要。杜曼只坐在前排,却看得很认真——他们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吗?这像在对电影发问,也像在对,被投射到现实的她与周纪淮祈祷。
怀以这种希冀,杜曼只在最后那场,近乎献身的爆炸里,难过地悄悄掉了两滴眼泪。
——forthilda。
让人心折的最后一句。
杜曼只把腿屈起,在白沙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抱住。
无由有些心慌。
面前突然被递过来一支烤鱿鱼,打断了她未敢深思的念头。
“在想什么?”骆至坐到她身边。
杜曼只说了声谢谢,“我在想,thilda如果知道自己的一时意气,即将害死leon,会不会还做那些傻事。”
“我想会的,”骆至看向她,晦暗的眼神像身后翻涌的海水,“爱情让人失去理智。”
杜曼只轻轻抿住嘴唇。
“小只,”江斐斐忽然叫她,“能不能去便利店带瓶可乐回来?”
边上的人,已经因为电影的结束,收拾完东西,打算回到度假屋再继续玩闹。于是,大家手里都多少拎了点。不方便。
杜曼只站起身,“好呀。”
便利店在靠近沙滩外围的公路边,来回十分钟。杜曼只慢慢地走,看脚在白沙上,落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杜曼只没由来地想,她会害死先生吗?
——应该不会吧。
她没有英文名,难道,要先生用译制腔讲“为了曼只”?听起来好傻。
杜曼只被自己脑海里的画面逗笑了。
只是电影而已。她乐乐地想。付过钱,抱起可乐,走出了便利店。
怀揣这种想法。
杜曼只被七八个身高马大的男人围住时,心里最先,并不是慌乱——也可能是在周纪淮身边见多了,真有历练心理的成效。
“……现实原来会比电影更悲惨。”她咕哝,仰起头,“你们是谁?”
杜曼只一边问,一边偷偷去摸藏在裙摆边的防狼喷雾。
为首的男人没有搭话。
抬一下下巴,边上,就有两个人来抓她的肩膀。
杜曼只央周纪淮教过她一些防身术。肩膀一沉,避开了他们的手。矮身,一面儿从他们包抄的空隙钻出去,一面拿喷雾在身后胡乱地按压。一阵一阵的气音传出,也不知道有没有喷中——这样想,立刻几道哀嚎声,证实似的传过来。
杜曼只不敢回头,使劲往海边跑。
还没张口呼救,却听见便利店老板更尖锐的叫声:“杀、杀人了——!”
杀人?
杜曼只愣了一下。
不由回过头,去确认防狼喷雾是否真有这么大威力——
几十步远的位置,血把白沙染红。
杜曼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是、是她干的吗?
不是吧……
“——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胳膊兀然被人扯了一下,杜曼只下意识朝那一边也举起了防狼喷雾。
“先、先生?”熟悉的声音,让她睁大了眼睛,立刻制止了自己的手指。
周纪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
背过身,拽着她的手腕,往一边的度假屋群走。
杜曼只踉踉跄跄:“先生,您……呼,您走慢一点,我跟不上。您怎么在这?工作结束了吗——我给您打电话,发消息,为什么都不回?我……”
“杜曼只!”
周纪淮转过头。眉眼蹙深,脸色阴沉,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几乎盛上金色的烈焰。薄唇紧抿,声音也冷厉——杜曼只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一时忘了还要说什么。
“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他称得上咬牙切齿,“不让你出燕京市区,你倒好,直接坐飞机飞出去了。你的命就那么贱,只知道拿来跟我赌气?为了一点情情爱爱就糟蹋,你要是不想活了,就——”
周纪淮没能再说下去。
杜曼只跳进他的怀里,柔软的嘴唇重重地撞——这个鲁莽的接吻,甚至称不上吻。牙齿隔着一层皮肉,使劲撞在了一处。
她的胳膊用尽全力地箍住周纪淮的脖子,生怕他把她推开。
“您承认了?”杜曼只稍稍离开他的嘴唇,又贴回去。欢欣雀跃地开口,“您说了,情情爱爱——您承认我对您的感情了,是不是?”
濡湿潮热的舌尖,因为讲话,无意识地舔舐周纪淮的薄唇。
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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