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曼只不安地站在一旁。
会厅里,水晶吊灯晃眼。投下的白光,照亮衣香鬓影,推杯换盏。也照亮偶尔的哄堂大笑,偶尔的唏嘘叹惋,偶尔的冲突暴怒,那些百态情绪,戏剧一般纷呈在一簇一簇的人堆里。
周纪淮并不在列。
他坐在偏门的角落里,有一种置身事外的俯瞰感。
“先生……”
杜曼只再一次小声叫他,手指轻轻扯了扯他的衬衫袖子。
“你怎么还在这?”
周纪淮终于理会她。
方才进门的十几分钟,他没与杜曼只再多说一个字。似乎是真的气极,视她做空气,即便一个寻常的眼神也吝啬。只有在杜曼只打了一声响亮的喷嚏后,才堪堪把目光拨正,丢了身上的大衣给她。
先生还是关心她的。
杜曼只求证似的抱紧身上的大衣。
他刚才应该抽过一支烟。
温暖的香根草味道里,掺进一点烟草的熏涩气。在厅中,由暖气一吹,各味香水香料的混杂里,清隽舒心。
杜曼只心里有底气一些。
“先生,”她把脸埋在宽大的衣领里,“您还在生我的气,对吗?”
听闻,周纪淮略偏一下头。半张脸的边际明暗相交,勾勒硬挺。
他轻轻扯动唇角。
“知道还来问我?”
“撒谎、骗人、跟踪——还叫黑车,杜曼只,我不记得有教过你这些。”
周纪淮的声音不辨喜怒。
然而大概,是到了叛逆的年纪。他每讲出杜曼只一桩罪行,她都会多一分不舒服的抵触。
明明,她已经解释过了。
要不是因为柯萝生给周纪淮提前去了消息,这次计划就是完美无缺,指不定,她已经悄悄进来了——你看,她还是很有能力的。
可她这种隐秘的沾沾自得,被周纪淮直接忽视。
好像,她只是一个胡作非为的小孩子。
“还不是因为您什么都不告诉我?”
听这冷淡的数落好一会,杜曼只终于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而这个音量,也足够让周纪淮听清。
他皱起眉:“杜曼只。”
“不要叫我全名,”她也更赌一分气,“我只是想帮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那您为什么总是回来一身伤?”
话题又兜兜转转绕回十几分钟前。
周纪淮蹙一下眉。
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反倒,用一种审视的目光静静凝视——
被杜曼只毫不留情地打断。
“先生,您如果不给我一个答案,我不会罢休的。”
这语气可以称得上强硬。
于是,周纪淮神色稍怔。搭在扶手上的食指屈起,思量似的轻敲。
杜曼只一瞬不瞬地盯他。
心里却紧张得发慌——
要命,她怎么对先生讲话这样不礼貌?
“好。”
“对不——嗯?”
杜曼只下意识想要道歉。
听清那一个字,眼睛顿时睁大。直直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使劲儿晃起来。
“您终于同意了?”
“……嗯。”
周纪淮被这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晃得头晕脑胀,抽空应了一声。顷刻,换来更大幅度的示好——杜曼只扑到了怀里,用力亲一口他的脸颊。
“我就知道先生最好了!”
可能是压到旧伤,周纪淮低低咳了一声。
杜曼只顿时不太好意思,赶忙起身。声音里,却还有兴高采烈的劲儿,讲话的调子直往上跑。
“那——我们就坐在这儿说吗?还是该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或者回家……”
“不。”
周纪淮打断她。
起身,望向杜曼只,目光停顿了那么几秒——有一丝,稍纵即逝的犹豫。
先生在想什么?
她茫然地回看。周纪淮已经收回了视线,转身。
“跟我过来。”
“嗯。”
杜曼只乖乖走在他身后。
又觉得,离得有些远,小跑两步,追到周纪淮的身边,抱住他的胳膊。
好奇:“先生,我们要去哪?”
这路是通向宴厅侧面一扇小门。
推开,走到尽头,是一间没有灯的会客室。周纪淮蹲下身,拉开地板上的一道暗门。
下面透出隐约的光,似乎别有洞天。
“过来。”他说。
杜曼只站到周纪淮的身边。探头,期待地朝地下望去——锈红的一间老式电梯,停在脚下,散发古怪的气味。
“要跳下去吗?”
“嗯。”回应的那一个字刚落下,周纪淮已经抱住她的腰,跳了下去。
老旧的电梯发出一声牙酸的响。
杜曼只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探索未知的路途,让她兴奋。可周纪淮一路缄默的古怪态度,又让她担忧起来——先生是不是想反悔?
“啊——!”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猝不及防,杜曼只吓了一大跳,往周纪淮的怀里缩了缩。那些想法,也云散烟消。
“那是什么?”
“你的考验。”
周纪淮提起杜曼只身上那件松垮的毛呢大衣,把她严严实实地罩起来。
视线受蔽,于是,杜曼只只能由他抱着往前——她挺喜欢这样的。体温、气息,久违地温柔环绕。
周纪淮很少这样抱她了。
杜曼只贪恋地轻轻蹭过他的颈侧。
顿时,感觉到周纪淮的呼吸滞一下。连带脚下的步伐,也逐渐缓慢,缓慢,到彻底驻足。
“怎么了?”
杜曼只疑惑地仰头。
“小只。”
“嗯。”
周纪淮叫过她的名字,又沉默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进入会场,先生似乎一直在犹豫。反复下定决心,又被什么推翻、动摇——被什么呢?
“先生,”杜曼只努力挣开脑袋上的大衣,担忧地凑近,眼前那一张眉心略蹙的脸,“您怎么了?”
周纪淮的眉心蹙得更深。
头顶一盏白炽灯打落,拓下一片灰色的阴翳,压进眼底。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他似乎做下什么决定,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回去吧。”
周纪淮抬起头,眉眼归复温和。
晚上这半小时的冷淡、漠然,如春际消融的霜冰,尽退。
杜曼只愣了一下:“去……哪儿?不是还有考验,还有要告诉我答案——您、您不可以耍赖的!”
她急切起来。
两条挂在周纪淮腰上的腿,也开始不安分地乱动,挣扎。
垂顺发丝挠过他的鼻尖。
周纪淮偏一下头。
“小只,”他轻声,“我曾经走上过错路,不希望你和我一样。”
“错路?”
“开弓没有回头箭。”周纪淮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其实想了很久。你这么犟,这么想知道,那就干脆告诉你好了。”
杜曼只懵然地附和点头。
对呀,告诉她就好了。
“可是不行。”他往回走,“蒋方行很早就问过我,要不要让你也加入其中。我拒绝了——那还是很早,刚刚收养你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很深的感情,对吧?”
杜曼只听着有些难过,“不对。”
周纪淮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重新乘上那座老旧的电梯,“因为我看见你的第一面,就觉得,和曾经的我那么像。”
凄厉的哀嚎再一次远远地响起。
电梯缓慢地上行,把它抛在身后。杜曼只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也没有再被吓到。
“我想,或许我也有机会干净地活下去。”
“所以当初救你,并不完全是善心大发。我也想,给自己另一种可能——也算是赎罪的一种吧。至少看见你,我可以告诉自己,曾经还不算坏得太彻底。有救,只是运气不好,没有碰上人来拉我一把。”
周纪淮把杜曼只向上托起,举出暗门。
确认她坐稳,自己蹬一下边上凸起的一方铁块,身影从苍白的光里,跃回到漆黑的房间。
周纪淮俯身阖上暗门。屋里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吞没。
杜曼只下意识伸手去抓他的衣角。
摸个空。
还没来得及慌张,手心就被一片熨帖的温度握住。
“所以,小只,”周纪淮牵着她走出了这间废弃的会客厅,“不要问了。”
走廊里的灯拢在造型古典的玻璃罩里。
荧荧清冷的光,逐渐勾勒清晰,他那一张从黑暗里挣出来的脸。
杜曼只看他微微一笑。
“就当是圆我一个心愿,好不好?”
-
好不好?
当然好。
她怎么,会对六年来第一次提出请求的先生,讲出拒绝的话。
“可是先生,”杜曼只握紧周纪淮那只要松开的手,“我每天都会担心您、记挂您,不知道您去做什么,也不知道您要去哪,只能在家一直一直地等您——我做不到。”
“小只,你不是要帮我吗?”
“嗯。”
“那就试着不要担心我,”周纪淮往前走,回到鼎沸喧闹的宴厅。领着杜曼只,继续往楼上走,“因为工作的时候,如果想到你在胡思乱想,我也会分心。”
杜曼只眨一下眼睛:“……是吗?”
“当然,”周纪淮轻轻地笑,替她推开一间房门,“今天晚上就先在这里等我,行不行?”
这是一间装潢精致的卧室。
杜曼只咬了咬嘴唇,“先生……”
还不想轻易放弃。
可是,她看了看周纪淮略含请求的眼神——先生从来,没有这样恳求过她。
“……好吧。”
杜曼只垂眸,不情不愿地嘟囔一声。
“又被您糊弄过去了,真讨厌。”
“怎么算糊弄你?”周纪淮把她的头发揉乱,“明明剖心剖肺,跟你讲了那么多。最后,就还抓着一个点不放?”
杜曼只不高兴地晃晃脑袋。
周纪淮松开手,“房卡我拿着,免得你再到处乱跑。洗完澡就去睡觉——床头给你放了两颗维生素,记得吃。别人敲门不要应。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知道了。”
小兔子哼哼唧唧地应一声,耳朵也蔫蔫地耷拉。周纪淮不由又捋了一把她的脑袋,直到她终于提起点精神气,要来咬他,才放下心离开。
-
杜曼只乖乖地洗澡上床。
闹腾一通,却并没有一点睡意。脑海里,周纪淮那些话一直在打转。
先生说自己像以前的他——
那他的父母也因为变故去世了吗?
他也曾经流浪街头,食不果腹吗?
先生为什么总说自己生来就是坏人?
先生……
无数关于周纪淮的谜团,胀得杜曼只脑袋发疼。她合水服了维生素,才逐渐睡了过去。
安稳的睡眠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
“——嘭!”
一道突如其来的,重物撞击门的巨响,惊醒了杜曼只。
口干舌燥,浑身脱力。
略微熟悉的不适感上涌。可杜曼只没有心思细想,紧张地盯着门口——
是谁?
是……
来不及想,门口紧跟着,传来房卡感应成功的电子音。
是先生?
杜曼只立刻揿亮了灯,就这么赤着脚跑过去。迎面,一阵轻微的酒气——气泡香槟的味道,醇涩。
喝多了吗?
看周纪淮身形摇晃地朝右摸索,大概是要去洗手间,杜曼只急忙扶住他——
好烫。
皮肤过高的体温,从羊毛衬衫上直直烧到她的手心。
“先生,”杜曼只立刻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同样的滚烫,“您发烧了!”
周纪淮似乎没有在听她的话。
称得上粗鲁地,把杜曼只一把推开。踉踉跄跄地往浴缸里栽。
杜曼只这才看清周纪淮的脸。
头一次见先生这样痛苦和狼狈的表情。眉心紧蹙,嘴唇发白。脸上,却有不正常的潮红,似乎病得厉害。
杜曼只赶忙拿凉水打湿了布,去捂周纪淮的额头。
“先生,您——唔!”
她的手还没有碰上,先被周纪淮一把攥住。力气很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杜曼只疼得眼泪掉下来。
“先、先生,松手呀……”
“……小只?”
听见声音,周纪淮勉强撑开眼皮,立刻松开了手。
“你……离我远一点。”
他剧烈咳嗽两声,转过身。以一种半跪的姿态趴在浴缸边,回避了杜曼只照顾的手。
“可是您烧得很厉害,”先生看起来很难受。杜曼只着急起来,“这里地址是什么?我去给您叫救护车——或者,有没有前台电话可以联系?您……”
“我没事,”周纪淮打开花洒,笼头转到最冷的那一边。“你……出去睡觉。”
“我怎么睡得着?”
杜曼只跺跺脚,想去关了花洒。
“您不能洗冷水澡。”
她蹲在周纪淮身边,把笼头拨正。又转身,替他去解半湿的衬衫。
无可避免地,碰到坚实的胸膛。
那里滚烫的体温,随着紊乱的心跳,一下,一下传递到杜曼只的指尖。
她也有些热了。
杜曼只摇摇脑袋,继续替周纪淮解开衬衫。才碰到第二枚纽扣,手便又被推开。
“说了,”他的语气少见的焦躁不耐,“出去——”
“我不要!”
杜曼只搞不懂,为什么这个时候先生又要推开她?明明走之前还好好的。
“您病成这样了,还想要自己扛吗?”
她有点生气,手上力道也加重。不像是解扣子,更像在撕扯他的衣服。
“不告诉我事实就算了,为什么照顾这种事,也不要我做?我真的——”
杜曼只发泄的话没讲一半,就因为疼痛消了音。缓过神,才发现周纪淮把她死死压在浴缸边沿。
更炽热的体温、呼吸,倾盖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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