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座的门朝外拉开。
杜曼只心里那一些郁郁的别扭情绪,顷刻消散在门边一阵风里。
重新抬起脑袋,兴高采烈地扭头——
黎老师在车外朝她温柔地笑。
杜曼只愣了一下。
灌进车里凛凛的街风,把表情冻在脸上。直到沉闷的阖门声响起,近乎坚冰的情绪面具,被震成齑粉。
“……老师好。”
大概是杜曼只定定的目光过于明显,黎老师不由也回看。
温柔,和善。
杜曼只羞愧又尴尬地收回视线,小声打了招呼,掩盖不自然的表情。
“嗯。”
黎老师摸了摸她的脑袋。
杜曼只下意识想躲,可副驾的周纪淮也转过身,她只好乖乖地并拢膝盖,直坐在原地。
“第一天还适应吗?”
周纪淮的左肘屈压在椅背上,反半身问话。
“还好。”
杜曼只本来有好多事情想和他说。
譬如今天同桌约她一起吃了午饭,学习委员很耐心地讲解了两道数学题,班长说有不懂的去问他,体育课跑步跟不上时有女孩子会陪她一起在末尾喊好累好累……
现在不知道赌哪门子气似的,全化作干巴巴的两个字。
“那不高兴什么?”
被周纪淮轻易地拆穿,杜曼只也不出声,只低着脑袋。
“可能是上一天课太累了,”黎老师笑,“我看小只和其他人相处挺好的。”
凭什么叫她小只?
杜曼只没由来的气鼓鼓,不做声。等待周纪淮像驳斥蒋方行那一样,回敬黎老师。
但并不如她所料。
“是吗,”周纪淮甚至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头,朝身边二十厘的位置一笑,“麻烦你了,黎汀。”
黎汀——
她都不知道老师叫这个名字。
“没事的,”黎汀的唇角保持一个温婉的角度,轻微地上扬,“毕竟是小孩子,刚来到陌生的环境,我作为班主任,肯定要多关注一些。”
周纪淮颔首。
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由窗外的阳光折射,覆霜呈雪的凉都消融。
直望向黎汀。
“多谢,”他说,“改天请你吃饭。”
黎汀莞尔:“一般这种‘改天’的说辞,往往都没有改天。真正有诚意的人,都会立即说,立即做。”
周纪淮也笑,“那今晚要不要来?家常菜,怕你看不上。”
“不要了,”黎汀俏皮地吐一下舌尖,“我都是胡说的——哪里这么大脸,敢要你请我吃饭?”
“怎么不敢?”
周纪淮似笑非笑一句打趣,转回身。
杜曼只坐在角落里,越缩越远。她插不进话,也听不懂。
先生怎么会说出“怕你看不上”这种自谦——即便有玩笑成分的话。
还让她回家里吃饭——
郭姨说过,先生从不让人来家里吃饭。即便是蒋方行,这样亲近的关系,也屈指可数。
他们也认识很久了吗?
还有他们谈话的语气、氛围、表情。
一切都不对,都乱套了。
明明只是去上了一天学,什么都变了。周纪淮不是周纪淮,先生也不再是专属于她的先生——尽管这个想法极度僭越,她有什么立场要求先生只喜欢她?杜曼只清晰地认知这一点,不高兴的坏情绪却一分未减。
虚空里,枯败腐烂的冬日野藤,肮脏地缠绕她的羞耻心。
她不该这样想,是坏的。
可是杜曼只没办法。
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抱她亲她,也没有摸她的脑袋,捏她的脸颊。甚至鲜少几句问话——明明平常,他都会逗上几句。
这一种被忽视的、被刻意的冷淡的感觉,环绕充塞在车里。
杜曼只喘不过气,心里也偶尔在胡思乱想的情绪攀到顶峰,难受地抽搐一两下。
是她做错什么了吗?
杜曼只沉浸在难过的情绪里,连黎汀下车的告别声也没有听见。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杜曼只。”
忽然,身体腾空。她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即将僵死的兔子,终于踏进亟待的春日。
“你到底在想什么?”
周纪淮方才叫了她好多句,小姑娘都闷闷不乐地没有应声——
在学校里受了欺负?
不应该,那一个班级的同学都是他精挑细选的。
“先生,”冬日的雨淅淅沥沥落在他的手背,温热又可怜。周纪淮稍怔一下,还没有做出反应,便听小姑娘微弱地哽声,“是……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什么?”
周纪淮把杜曼只转半圈,正对自己。
低头,才看清那一张茫然又委屈的脸,好像在遭受什么天大的不公与惩罚,眼眶发红,泪水淌了满面。
“不要这样……先生,”杜曼只极力展露讨好地去抱他,短短的胳膊却颤抖,好像在经历一场摇摇欲坠的震动,她是一座危房,随时都会被一阵或严肃或冷淡的风吹坍,“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求您直说吧——不要这样……这样折磨我。小只会改的,小只会乖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周纪淮心里估算她的眼泪,大概十只袖子都擦不干净。无奈地抽一张面纸,轻缓地按拭去她脸上的泪渍,听她的胡言乱语。好半天,在小姑娘的抽抽搭搭里,才明白过来。是觉得自己一直在和黎汀讲话,没有理她,以为生气了。
弄清缘由,周纪淮不由失笑。
“我没有生你的气,”他摸摸杜曼只的脑袋,“怕你上一天课,累了。不吵你。”
“不累!”
杜曼只一仰脑袋,委屈地声明——
怎么黎汀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好,不累。”车抵达家门口,周纪淮抱她下去,“自己走?”
“……不要,”杜曼只不撒手。埋在周纪淮的颈窝里,脸红,借着哭劲无理取闹,“要先生抱。”
周纪淮盯着她忸怩的红耳朵笑出了声。
-
一场小乌龙揭过。
但是,黎汀似乎成了杜曼只回家路上的常客。无论放学或加班,周纪淮都会等她。黎汀也并不推拒,心安理得地坐车——坐副驾。杜曼只上回一闹,周纪淮就换到后座来陪她了。
学校里开始有风言风语。
偶尔,也传进班级里,传进杜曼只的耳朵里,说黎汀新交了男朋友,是一位燕京里水很深的先生。
于是杜曼只也悄悄问过,先生是否真要给她找母亲。当时小脸肃穆,把周纪淮逗得大笑。但谈话的最终他也只是笑,没答是与不是。
杜曼只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不回答——
不就是间接地默认吗?
杜曼只还没有做好要与其他人分享先生喜爱的准备。
尽管,她们的身份并不相同,但在杜曼只眼里,这些感情都是一样的。
拥有先生的关心与宠爱。
以是好几天,杜曼只蔫了吧唧地上下学。
像一只时时刻刻自危,要被主人丢掉而高度警戒的兔子,熬得眼睛都有血丝。
而新兔子进笼的这一天还是来临。
黎汀终于应下在家里吃晚饭,终于和杜曼只一齐踏进这个她曾经自以为的小小领地。自如地参观,评价。
成为新的领主。
晚饭的饭桌上也不例外。
黎汀与周纪淮谈天讲地,杜曼只坐在一旁安静地吃土豆泥。
前几周那一种被忽视感又卷土重来。
年龄、阅历。
是她与黎汀的差距,也是与周纪淮的鸿沟。
十二岁的小孩永远加入不了二十四岁人的谈话。杜曼只不想这样,她想要了解先生,追赶先生,帮助先生——但是这一些,不像学习可以努力刷题提升成绩,只有时间这位老师,古板又缓慢地每日一授。
杜曼只放下勺子回到了房间。
-
睡前,郭姨给她送来一杯牛奶。
“先生呢?”
杜曼只的小脸藏在杯口后面,含糊地问。
“和黎小姐去天台喝酒了,”郭姨笑,“大概要晚一些,才能来陪你睡觉。”
困意上涌,杜曼只甚至来不及怀以其他的情绪,眼皮已经耷拉下来。
爬回床上,睡觉。
这一觉很难受。
被口渴叫醒,杜曼只浑身是汗,四肢无力,眼皮也很难掀动半分。
……她发烧了吗?
杜曼只记得家里的药箱放在客厅最下层的抽屉里,打着手机的灯,踉踉跄跄地往楼下走。才蹲下,侧面忽然传来很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一阵风,狠狠撞到了她的身上。
“哎呀——!”
杜曼只摔到了地上。
这一撞,让她脑袋发懵。一秒后,剧痛感从右侧的肩膀传来。
不等她转头去看对面的人是谁,一只黏腻的手握住了她的小腿。
杜曼只顷刻毛骨悚然。
一声尖叫没出口,月光照亮那张熟悉的脸——
黎汀。
杜曼只呆住了。
黎汀今天来,原本身上是一件裁量得宜的烟粉色连衣裙。
此时已经破烂看不出原型。
身上都是伤,是血。卷曲的皮肉,触目惊心地刺激杜曼只的感官。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先生呢?
“小……小只,救救、救救老师……老师错了,老师不想死……”
她在说什么?
做错了什么?
先生呢?
杜曼只浑身发抖,嗓子里终于挤出一句话,“先、先生呢?”
黎汀忽然不说话了。
她一缄默,四周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可怖地包围。
“先生呢?”杜曼只没有闲心害怕,终于从地上直起身,“你们不是在天台喝酒吗?他——唔!”
嗓子遽然被一双黏腻的手扼住。
在窒息与疼痛传递到神经末梢的瞬间,杜曼只听见几道缓慢的脚步声。
周纪淮从后院那扇门走进客厅。
屋里没有灯,只有户外的月。
晦蓝的光堪堪停在门槛,周纪淮那一张清隽的面孔,冷淡的表情,也从光步入暗。
……先生没事。
杜曼只心里只来得及松一口气,嗓子又被更强烈的力道收紧。
“周纪淮,你要是敢过来——”黎汀凄厉又尖锐的声音刺破杜曼只的耳膜,“我就把你女儿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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