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以后蒋方行没有再来。
杜曼只也开始重新上学,初一插班生。第一天去,车停在校门口,她赖在周纪淮的怀里,不愿意下去——既有忐忑,又很恐惧。面对未知、全新的环境与社交,杜曼只下意识选择逃避。
“先、先生,”杜曼只小声,“不可以等到暑假以后,新的学年再来吗?”
杜曼只总有很多顾虑。
譬如班上同学已经熟识,她中途进去,不尴不尬的气氛——
光是想想就如坐针毡。
“怎么了?”
周纪淮低头,想摸一摸怀里的小脑袋——今天扎的两只花苞髻,直揪揪地堆在两侧。怕碰乱,手顿一下,改捏小脸上软软的婴儿肥。郭姨很会做吃食,三餐午茶甜点,一顿不落,小姑娘原本的皮包骨头,很快被养起些肉来,只是身高依旧不长,杜曼只还为此愁苦过半天。周纪淮安慰她,矮一些,抱着顺手,她就又重新高兴起来。还说希望不要再长高了,这样先生可以抱她一辈子。
一辈子。
一个漫长又不可预知的时间维度。
对于周纪淮,大概是五年、六年,最幸运应该是十年——这是他听过,这一行活得最长的岁数。尽管现在,周纪淮已经抵达了最高的顶峰,但他从来不认为,一直踩在钢丝线的人,能有福报活到更久。
但那时候,周纪淮只是笑,说我们小只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希望杜曼只可以再童稚一些。
纯粹、烂漫。
这些美好词汇,在燕京总是稀缺,在他的过往里总是稀缺。
于是,杜曼只支支吾吾地坦白完全,周纪淮也很轻易地应允下来。
“真、真的吗?”
小姑娘不可思议地直起身,小手扒拉他的大衣,在墨绿的毛呢面上,显现一些欣悦的淡痕。乌亮的圆眼,直直地凑近,发亮。像获得奖励的小动物——一份鱼干,一份零食,简单的点头,会让她迸发无与伦比的高涨情绪。
“嗯,”周纪淮很喜欢杜曼只这一种情绪反馈。摸摸她粉红的鼻尖,“不过,下学期开学,不许再拖了。”
杜曼只小鸡啄米点头。
黑色的卡宴调头,逆流一群校门口匆匆赶路的学生。
市一附中的校服是蓝白色的。
朝气又青春的颜色,倒映车窗。杜曼只不由又为这湍蓝白的河流,分去大半注意。
大概杜曼只的目光过于明显。
周纪淮低声:“怎么了?”
“没怎么,”杜曼只有些不好意思——明明刚才说不去的人是她,这会儿离开了,怎么可以又反悔?既麻烦司机,也是对先生反悔,会被认为是坏小孩,“就是看看。”
小女孩的心思瞒不过周纪淮。
“还是想去学校?”
“没有……”
杜曼只的声音已经比先前弱上许多。那一双浓乌的长睫,忐忑不安地上下扑动,像暴雨前,一对蝴蝶的翅膀。
“小只,”周纪淮掐住左边那只蝴蝶,把小姑娘吓得大气不敢喘,直挺挺地僵在怀里,听候发落的赴死模样,“撒谎不是好孩子,还记不记得?”
杜曼只左眼紧闭,右眼也虚眯起。视线藏在眼睫下,悄悄觑周纪淮的神情。
不辨喜怒。
先生总是这样。
杜曼只从前认为,自己很擅于察言观色。家里亲戚长辈,都夸她机灵——即便是在万家,杜曼只也掌握让他们打骂无趣的方法。但百试不厌的那些心思技巧,对上先生,从来都无从施展。
他周密得像构造精细的机器,表情话语滴水不漏。
没有人能猜透他。
“没有,先生。”杜曼只小声坦白,“我依旧很担心那些问题。但是,我看见他们,心里又很羡慕。”
周纪淮若有所思地点头。
“那么,你想争取还是放弃?”
他抛出一个富有哲学深度的选择题。杜曼只愣一下,鼻腔唔了一小声。
“先生希望我怎么做?”
周纪淮一哂,“还会反问我了?”
“不、不是,”杜曼只急急摆手,“我只是怕不礼貌——毕竟,我刚才还要求不去,走了又反悔……您怎么还能让我选呢?”
“当然可以,”他微微一笑,“让你选就选。小姑娘那么多心思干什么?”
好宠溺的语气,好惯顺的话。
杜曼只顷刻掉进一汪海水温热的漩涡里,转转悠悠,找不到北。
小声,“那我想去。”
“调头。”周纪淮扬一声,奖励性质地摸一摸杜曼只的脑袋。这一回,没有关心是否会弄乱她的发型。眼角有温和的笑弧,“我们小只是乖小孩——所以,下不为例。记住了吗?”
他语气平静,杜曼只却蓦地悚然。
她欺骗了先生。
尽管只是一个碍于女孩敏感心思的,下意识的,小小的谎言。
“知道了,先生。”杜曼只惶惶,“对不起。”
周纪淮把白色的双肩包挂上瘦小的肩膀,又摸了摸她的鼻尖。
冰凉。
周纪淮满意地笑,“去吧。”
杜曼只看见他笑了,才如蒙大赦。膝盖挪到门边,朝周纪淮道别,汇进了蓝白的人潮里,被推到一座白墙尖顶的教学楼前。
忽然忧心——
下午放学先生会不会来接她?
明明才来,杜曼只已经开始在想离开的事情了。
怀以重重的心事,倒是冲淡了其他忐忑不安的情绪。杜曼只心不在焉地磨蹭上楼,一间一间地找教室。
“——杜曼只?”
背后忽然有人叫她。
很温柔的女声。杜曼只转头,发现的确也声如其人。
白皙的面颊,丰润的鹅蛋脸。细弯的柳叶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睫毛很长,在下睑拓落一小片栗色的阴影——或许也是眼影,呈现月牙似的弧。棕色的发被高高束在脑后,一身米色连衣裙,更像大学生。
杜曼只疑惑地仰起脑袋。
“您好?”
“我是初一三班的班主任,你可以叫我黎老师。”她温柔地笑,“周先生托我,来带你熟悉校园。”
是先生嘱托的。
杜曼只雀跃起来——
先生是不是早猜到她的心思,所以早早地安排了?
先生真是太好了!
于是有惊无险的一天度过,杜曼只放学,在校门口一眼看见那一辆熟悉的卡宴,立刻小跑过去。
“先生——!”
扑了一个空。
只有司机李叔坐在前排,笑呵呵地转头,“先生刚进学校里了,和你岔了个前后脚,估计待会就回来。”
“好。”
杜曼只把书包搁在膝盖上,乖巧又期盼地朝外张望。
她已经想好了。
等一会,要亲先生很多很多下来感谢。
-
周纪淮过了很久才回来。
杜曼只从规矩坐姿,已经歪扭地跪坐在后座沙发上,眼巴巴地趴在车门边。
校门人丁稀零。
前几日才下过的雪已经半化,被密密的脚印踩污。凛风刮过空地,一片柏叶吹下,摇摇晃晃坠在这一滩糟乱的污水上。
泛起淡淡的漪纹。
此时,杜曼只的视线里终于出现周纪淮的身影。
并不只身一人。
黎老师站在左手边,轻声与他说话。不知道讲了什么,细白的手指撩了一下头发——已经散下来,卷着略微风情的弧度。
周纪淮也笑了起来。
这一种笑,与杜曼只从前看过的,都不一样。是雪消春至,囫囵灯火里特别又温暖的一簇光。
杜曼只心里,一罐柠檬汽水的易拉罐被拧了一下,瘪瘪的,扔在了心里最犄角旮旯的地方,往外滴没了气泡的糖水。
杜曼只默默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肉感,短小。
她离开了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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