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曼只小脸涨红。
“我……”她空咽几下。勉强发声,慢慢连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我要上厕所。”
男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一些开怀的情绪显现在他脸上,叫杜曼只记起,父亲曾经读过的一句诗——
苍山负雪,明烛南天。
于是,在男人俯下身,抱起她的时候,一霎的腾空,让杜曼只放下所有的戒备,伸出短短的胳膊,环住了那一片咫尺的雪光。
男人怔愣一下。
低头,怀里又小又软的一只团子,很亲昵地贴在他的脸侧。
童稚的不设防。
他笑,“你要在我身上上厕所吗?”
杜曼只立即松开手,脸羞得更红。磕磕绊绊地道歉,“对、对不起……”
男人把小姑娘放在坐圈上,又在她的羞耻心上补了一句:“可以自己脱裤子吗?”
尽管才十二岁,他这样直白的问话,依旧让杜曼只觉得有些丢脸。
她的鼻腔里回应一道呐呐的气音。
男人点一下头。出去的时候,把门轻轻阖上。杜曼只不由因为这个举动,给这位陌生的先生再加几分。
真是一位绅士。
她在坐圈上,扭来扭去,艰难地把棉质睡裤捋下。片刻,再艰难地提回腰上。
怕他听不见。等水冲完,才咽咽喉咙。朝门外努力提起声儿:“先生——我好了。”
话音一落。
门被推开,男人进来。似乎一直等在门口——杜曼只又因为这个立即的响应,在心里给他再添了好几分。
简直要好到顶了。
这样一位好心的绅士,应该不会拒绝她那无理的请求。
杜曼只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的脖子。
“先生,”她小声,“谢谢您。”
男人把杜曼只放回床上,重复几分钟前的问题,“你叫什么?”
“杜,”她伸手比划,“杜曼只。”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男人笑,“好名字。”
杜曼只听得懵懂,直到后面的夸奖,才迟钝地点一下头。
“您呢?”她大着胆子问。
“周纪淮,”他在杜曼只小小的手心,极富耐心地写下这二十五画,“认字吗?”
杜曼只点点头。
“你的父母呢?”
“……不在了。”
“抱歉,”周纪淮坐在床边。半盏灯如豆,把他的棱角削柔。讲话都很温情,“等你腿好,我会送你去市里的福利院。那里有合作的学校,你可以过正常的生活。”
杜曼只愣了一下。
“不要——”
杜曼只下意识拒绝。
攥紧他的衣袖。羊毛混纺的面料,蜷一角在她的手心,给予一些安定。
“我……”
才开口,周纪淮那一双过分神性的眼便徐徐望来。
顷刻,杜曼只一切拙劣心思,好像尽数被晒在淡薄的光下,一览无余。
但他并没有开口,依旧等待她说。
于是,杜曼只从中获得了莫须有的勇气——或许是错觉的默认,或许是无端的亲近。
短暂的挣扎以后。她咽一下喉咙,怯怯地发问。
“我可以……跟着您吗?”
这话脱口,杜曼只生怕听见拒绝的回答,也怕,他认为自己不识好歹。
急急再补上几句。
“我以前待过福利院,他们把我卖给了别人家,所以……不是很想再回去。”顿了顿,杜曼只小心地抬起眼,看他的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动,才呐呐继续,“我什么都会做的,扫地洗碗,我都可以。我、我吃得也不多,两天一顿就可以,求求……求求您,不要把我送走……”
杜曼只说话声愈来愈小。
一双秀气的眼微耷,鸦羽似的睫也忐忑不安地翕动。
听起来也不具什么吸引力。
毕竟,他这样富裕的一位先生,哪里需要一位小姑娘来洒扫家中。
应该不会答应了。
福利院也很好。
至少,先生送她去的地方,不会是那样吃人的小院——还有学校呢。她小学还没有上完,不过那一段时光确很快乐,有和善的老师与同龄的同学。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朋友了。
说不定,这一次换个地方,还可以交到新的朋友。
杜曼只咬了下嘴唇。
“其实……”
“跟着我会很危险,”周纪淮笑,“你还要这么选吗?”
杜曼只呆呆地望着他。
即使在最好的情景里,也预设过周纪淮许多盘问的话,拒绝的话。
从没以为会是这样轻松的一道选择题。
“您、您同意了——”杜曼只欣喜地说话声都扬高,“真的吗,我真的可以跟着您吗?”
床上的小姑娘脸颊激动得发红,眼儿也盈盈地发亮。简直,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可惜碍于腿伤,只能握住小小的拳,上下用力颠儿一下。
这样蓬勃的生机。
周纪淮伸出手,在杜曼只的发顶捋乱一把,支起几根呆呆的毛。
听她雀跃地问:“先生,我要做什么工作?我会好好努力——不辜负您的。”
“我不招童工,”话一出,小姑娘像发条卡壳的机器兔,不说话,头顶的发也顷刻耷拉下去。周纪淮不由欣赏一下,这一份少见的鲜活。直到她的眼睛,被流逝的时间磨出一片通红,他才歇了心思,温声,“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家?
杜曼只有些茫然,“不,我怎么可以呢?您已经救过我的性命,怎么可以……”
周纪淮看出她的惶恐不安。
“当然可以,”他微微一笑,“我的朋友总说家里清寂,没什么人气,推荐我养一只猫或狗。但是我想,比起不能交谈的宠物,养一位小姑娘,应该更加有趣。”
把她当作一只宠物——
这就是富户人家的古怪癖好吗?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杜曼只在公园的时候,见过一位太太手里的贵宾犬。毛发雪白,修剪得宜。穿着奢牌logo的衣服,连狗牌都是打了碎钻的。
那一会,杜曼只真心实意羡慕它。
以是这种好机会降临。
杜曼只与自己的羞耻心仅仅抗争了半秒,就乖乖地,凑近,拿脸蹭一下他的胳膊。
那上面箍了一只银环,冰凉。贴在柔软的脸颊上,压下一道浅浅的痕。
小声:“……汪。”
周纪淮哑然。
失语半晌,好笑地摸一下她的脑袋——真想看一看,究竟还装了什么胡思乱想?
“不是要把你当狗……”
“喵?”
“……也不是猫,”周纪淮叹笑一声,“非要说,就当我的女儿吧。”
杜曼只的眼皮上下困惑地碰一碰。
“女儿?”
可他看起来,也并没有很年长。
“嗯,”周纪淮愉悦地眯起眼,那半盏灯的光被敛进更深重一些的琥珀色里,“你还记得自己的年龄吗?”
“十二。”
“看,我比你大一整轮。”他笑,“今年二十四,是能抚养你的年纪。”
杜曼只还在消化这一件事。
他这是——
要收养她吗?
杜曼只在福利院时,有见过收养小年纪孩子的父母。大部分,是失去生育能力,或者曾经失去过。
他应该不算后者。
那……
杜曼只的目光悄悄望下看。
好可怜。
这样一位好心人,怎么会受到上天这么不公的待遇?
大概是杜曼只怜悯的情绪过盛,打量的目光过直白。
周纪淮有些无奈。
“你在想什么?”
“先生,”杜曼只空咽一下,生硬地转移话题,“您……为什么要收养我这样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
杜曼只心里几乎立刻能回答。
她是什么样的人?
卑微、低贱、苟活。
是世上的蚂蚁,会轻而易举地被踩死,被玩弄,被安排短促一生的结局。
杜曼只却讲不出口。
嘴唇抿得很紧,发白。肋骨隐约地作痛,把胃也窝疼。
周纪淮也没有要听她的回答。
分明的指骨一屈,蹭过她鬓边的凉汗。
转身,抬那一双打石膏的腿,把小姑娘慢慢地放平在床榻上。
“以后就叫你小只了,”周纪淮坐在床边,俯眼看她,“你以后,也不要叫我先生。如果愿意,可以叫我一句父亲。”
光自左边来,勾勒一笔鬼斧神工的骨相,极近。他这时,依旧维系着笑,杜曼只却不及防被晃一眼。
下意识,“……不。”
又自知有失礼貌,急忙补上解释。
“我怎么……能做您的女儿?不,这太……”
杜曼只有些语无伦次。
周纪淮也没有逼迫她,“没有关系,你愿意喊什么就喊吧。”
杜曼只松一口气,“好的,先生。”
“有事就来找我,平常我睡得晚。”周纪淮起身,离开。去外面拿了一部手机,放在杜曼只的床头,“通讯录里是我的电话。明天请裁缝给你量几身衣服,现在早些休息吧。”
杜曼只乖巧地点点头。
又犹豫一下,“什么事都可以找您吗?”
“嗯,”周纪淮笑,“毕竟你是我留下来的,也不该麻烦别人。电话会用吗?”
“会。”
“有事就打给我。”周纪淮已经走到门口,“那么,晚安。”
-
周纪淮回到书房。
不过半分钟,手机便响起来。以为是工作来电,直接接了起来。
“喂。”
对面没有立刻讲话。
周纪淮蹙了下眉,还没有移开手机,去细看是谁拨来的这一通。
先传来小姑娘糯糯的声音。
“先、先生。”
周纪淮略有些意外。他不太明白,才离开一分钟,会有什么事?
不过,这大概就是养小孩的乐趣。
未知,全新。
他好脾气地问:“怎么了?”
“……房间太大了,我有点害怕。”小姑娘怯怯地问,“您可以陪我睡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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