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一时缄默。
杜曼只羞愧地把脸埋在枕头里,恨不得捂死前一刻胡言乱语的自己。
她真是得寸进尺。
“对、对不起,”杜曼只的声音细微,闷在棉白色的枕面里。她甚至不确定,周纪淮是否有听见,“打扰您了……晚安。”
杜曼只仓促地挂断了电话。
这一款时新的昂贵手机,沉甸甸地,从指尖惶惶跌回床头。
杜曼只闭上眼睛。
但床头那半盏灯,昏昏的暖光弥过眼皮,让她思绪依旧活跃。
这么莽撞的要求——
先生会不会认为,她很不知好歹?
她也真是的。
嘴上说不敢。一转头,就向他讲了这么僭越的话。
杜曼只伸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清空忡忡的情绪。把被角掖过头顶,窝在狭窄又柔软的空间里。
才闭上眼睛,门口一道细微的声响。
杜曼只还没有来得及探出脑袋,便听见周纪淮一声轻笑。
“这不是睡得挺好吗?”
脚步声踩在羊绒毯上,消音。他走得缓,来到床边时,小姑娘已经坐了起来
“先生,”杜曼只忐忑地咬一下嘴唇,“其实……我也没有很怕。”
周纪淮坐到床边,摸摸她的脑袋。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
杜曼只也很喜欢。
周纪淮的掌心很温暖,触碰的时候,那一些温度,也会抵达杜曼只身上,累累暗暗的,流浪的伤疤。
杜曼只亲昵地朝上顶了顶掌心。
对于这一位只认识一天的男人,杜曼只拥有无条件的依赖。
或许是因为救命之恩;
或许是体贴和煦的态度,绅士礼貌的举止。
也或许仅仅是身上温暖的香根草气味。
“是吗,”周纪淮眯起眼。他的眼型偏狭长,眼皮一道清浅的褶,笑起来,有些像狐狸。说话也像,“那你刚才,是在撒谎吗?”
“不……”
“爱撒谎的小孩可不行,”周纪淮耐心地逗她,“那么小只,你是坏孩子吗?”
“不是。”
“那你到底怕不怕?”
“……怕,”杜曼只不好意思地回答,“怕,先生。但是……我更怕打扰到您,毕竟这个请求,是不是有些太无礼了?”
“当然不,”周纪淮示意她躺回被窝里,“所有事你都可以提——至少第一次提,都会让我有许多新鲜的体验。”
杜曼只似懂非懂地眨一下眼睛。
“所以,所有的‘第一次’请求,您都会同意吗?”
“聪明的姑娘,”他笑,“——不过,违法乱纪的事除外。”
杜曼只忽然有些雀跃。
先生是一位信守承诺的人。
这条规则,意味她至少有一次不会被赶走的机会——这道保障,让杜曼只对以后的生活,稍微安心下来。
周纪淮去洗漱了。
回来的时候,身上依旧是干爽的香根草味道。换了一身灰色的棉质睡衣,躺在了杜曼只特意空出来的右边。
她却后悔了。
“先生,”杜曼只犹豫,“这个‘第一次’的机会,能不能留到明天——后天再用?”
已经凌晨三点了。
总感觉……有一些亏。
周纪淮失笑:“放心,明天也陪你睡。小孩子哪里来这么多心眼?”
杜曼只不清楚他后半句是褒是贬,脸红,缩回被子里。
又听他再叫一声。
“小只,关一下灯。”
周纪淮睡眠并不好。
光源与声响,都会轻易吵扰到他。
杜曼只却很怕黑。
即便是流浪,也要睡在路灯与明亮的橱窗的边,这比漆黑安定的环境,更让她心安。
以是这份要求,让杜曼只的响应慢上了半拍。
而周纪淮恰巧是一个敏锐的人。
“你比较习惯开灯?”
“……嗯,”杜曼只如实,“先生,我怕黑。”
“可是,”他偏过头,“小只,有光我会睡不着。”
这是周纪淮第一次提出拒绝。
饶有兴致地,看埋在被褥里那一张小脸,顷刻变得惶然。
像一只做错事的兔子——
明天给她买一只兔子玩偶吧,小姑娘都喜欢。
“对、对不起。”
她好像紧张的时候,总会在开头磕绊一下。
这是很有意思的发现。
周纪淮身边,鲜少有空,观察这样年轻旺盛的生命力——大部分时间,他看见的都是哀嚎与狰狞。
以至于此时,他似乎也能体会一些,朋友们衷于把闲暇时间,浪费在宠物与女人身上的乐趣。
“我这就关。”
杜曼只没有察觉到周纪淮的目光,手指慌张地触上开关。
一霎阒黑。
杜曼只不安地把手收回被子里。
“……先生。”
“嗯,”他奖励的口吻,“我们小只真乖。”
没有因为她的举动不悦。
杜曼只松了口气。
差一点忘记了自己的本分。
周纪淮说收养她,只是一句玩笑话。毕竟,曾经在路上,也听过那些太太小姐,喊自己的宠物“宝贝”,“女儿”,“儿子”云云,亲昵无间——都是逗闷解乏的一时兴起。
说到底,养来还是为了高兴。
没有人会真把畜生与自己放在一个水平线上。
杜曼只不想再过流浪的生活。
所以,为了维持现状,她也要让周纪淮高兴。
今天的错不可以再犯了。
杜曼只深呼吸,在检讨中闭上眼睛。
-
周纪淮并不习惯与别人分享床榻。
直到枕边的呼吸声均匀,他坐起身。掀开那一小方搭在身上的被角,下床。
“……先生?”
小姑娘困顿的声儿慢半拍响起。
她还没有睡。
周纪淮不着痕迹地叹一口气——终于,有略微头疼的感觉。
但这一份感觉又让他觉得新鲜。
“怎么还不睡?”
周纪淮耐心地延长这段对话。
“我……”杜曼只忸怩一下,“我睡不着。”
“要开灯吗?”
“不、不用——您不用管我。”
周纪淮便没有开灯。
他站在帘布中间,那一段摇摆的罅隙里。身后的窗,框进高悬的月。
薄薄天光,虚虚一笔描骨。
杜曼只呆呆地注视。
还不知道先生是什么人。
但若要她猜,一定,是牧师修士一类,慈悲又具有神性的职业。
“在想什么?”
周纪淮若有所觉。
“在想您是做什么的,”杜曼只如实,“这样好心又慷慨。”
周纪淮大概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评价。
一笑:“那你猜一猜?”
杜曼只不太好意思:“……神父?”
“不是,”周纪淮笑,“我的确喜欢基督教一些文化,但并不信仰——难道,我很像会在教堂做布告的人吗?”
“毗南街那间教堂,里面的安塞尔神父有时会给我面包和牛奶,”杜曼只讲起自己的经历有些害羞,“所以,我觉得您和他很像,都是好人。”
小姑娘局促地坐在床上。
细白的手指紧紧攥住被角,扯出几道不安的褶痕。
那一双湿漉漉的眼,在夜里也亮。
怯怯的目光,看向他,又有悄悄的好奇与大胆。
像一只兔子。
于是,周纪淮尝试戳破这只兔子的爱丽丝仙境。
“是吗?”他淡声,“可是我听说,安塞尔神父因为猥亵儿童,上个月已经被捕入狱了。”
小姑娘的脸顷刻惨白。
表情茫然空旷。那一些曾经鲜活的颜色,都被一管上泼的夜色,涂黑。
“怎、怎么会……一定有哪里搞错了,对吧?”
她的声音都开始发抖。
轻信、慌乱、天真。
周纪淮慢条斯理地记下——
教养孩子,无非是把优点补足,缺点改正,再加以一些技能。
他极富闲心地分析教导方案。
中途抽空看一眼,小姑娘顶着一双兔子眼,小脸可怜地耷拉下去。
憋着泪。
感性、倔强。
周纪淮记下这两点,终于舍得开口。
“骗你的。”
“……唔?”
杜曼只还在伤心。
安塞尔教父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明明,那么和善。
知道她抢不到教会每一周的免费餐,会悄悄存下几块面包,几瓶剩下的牛奶,在后门偷偷给她。
“先生,”她哽声,“您怎么能这样?”
诋毁一个好人。
“你相信了吗?”
“……有一点。”
“为什么是有一点?”
“因为您刚刚救过我,收留我——是一位好人,”她吸吸鼻子,“所以我相信您。但是,我也相信自己与安塞尔教父的相处,他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有其他的误会。”
少见的自我判断力。
周纪淮转身,倒了一杯水。走到床边,递给了杜曼只。
她刚才没哭,这一会儿眼泪却掉了下来。
一小片灰色的积云聚在玻璃方口,淅淅沥沥的雨。杯中池塘,水面几层涟漪,浅浅地扩散,再被杯壁挡回。
“哭什么?”
周纪淮抽了两张面纸,想递给杜曼只。
手又顿一下,记起父亲的职责。上抬,轻轻地给小姑娘擦掉脸颊上的泪。
“先生,”杜曼只捧着水杯,伤心极了,“您怎么能用这种事骗我呢?”
周纪淮摸摸她的脑袋:“小只,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
“第一课?”
“不要相信别人——包括我。但你已经在这一课,表现已经很优异了。独立判断,相信自己,超出我的想象。不过,这些之后,最好再加一步,亲自去考证一番。”
杜曼只懵然,“为什么不能相信您?”
“因为,我不是好人。”
周纪淮微微一笑。
“跟着我会有危险,并不是玩笑话,”他伸手,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银质的枪——杜曼只没有想过,在这样温馨的卧室里,有这样冰凉的杀器,与她近在咫尺。而现在,黑色的枪口,正对她的眼睛——近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危机四伏的杀意。她被吓住,呆呆地坐在床上,听周纪淮清朗的音色,漫不经心地告诫,“你以后,可能会被人这样指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开枪,什么时候会死。”
“上课表现不错,所以,再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由冬日的月光一晒,过分失去人性。
淡淡地,观察她的表情。
“小只,你还要跟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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