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九年平安夜一场大雪。
杜曼只那时十二岁。
在燕京这一座寸寸软香红土的古城,伶仃流浪。
温室里养出来的小姑娘,被迫放逐到羊狠狼贪的世界。
杜曼只的自尊只维持了很短的一瞬间。
在垃圾桶里拣剩下的食物,用报纸裹住身体,还要时时提防人贩与地痞。
杜曼只学会了生存。
但是撒谎与戒备远远不够。
在一件御寒旧外套的争抢里,杜曼只被拳打脚踢地压在灰泞的积雪上。
身下的霜霰被微薄的体温融化。
杜曼只挣扎地想站起来。
腿使不上劲。大概,是被踢折了。她只能屈起手肘,朝巷口外爬。
乌糟的雪泥里拖拽出很长一道灰痕,掺红。
她嗬嗬地喘气。
三天只吃过半只肉包,一提力气,就头晕目眩。
路边一盏昏黄的路灯,把巷里巷外,划上泾渭分明的一道界限。
杜曼只咬紧了牙关。
再坚持一下。
手掌在地面磨破表皮,冰凉的雪水浸过血肉,消弭痛觉。
她要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一瞬间迸发,杜曼只终于拖着一双断腿,抵达巷口。
不过她忘了这是凌晨三点。
街上空旷,鲜有行人,偶尔掠过一辆疾驰的车。一切萧索,与她脆弱的生命一样。
杜曼只绝望地仰视那一盏近在咫尺的灯,像仰视一位神明。
渴求上天能垂顾她一次。
她明明……
已经这么努力地活下去了。
人生不该一直是苦难的。
上天应该给她发一些幸运的奖励了,对不对?
杜曼只喃喃地祈求。
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雪又开始下。
也就是在这最迷信又无助的时刻,杜曼只见到了周纪淮。
一双黑色马丁靴驻足在她面前。
杜曼只一愣,勉力抬起下巴,朝上看。那盏路灯已经被男人高量的身影掩去,柔和光线堪堪停在边际,勾勒肩线的轮廓。
他俯身下来,午夜的雪意寂寂地扑在杜曼只的脸上。
她只来得及注意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先生,”声音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杜曼只艰难地张口,“救、救救我……”
冷空气呼进呼出,刀似的剜过她的肺。
“为什么?”
低磁清沉的声音,听起来是一位善心的先生,却在一条生命的岌岌一刻,依旧有闲心地发问。
好像置身一间茶室中,平静地探讨救与不救这个哲学辩题。
……为什么?
杜曼只懵懵地与他对视。
保持抬头这个动作,加剧了肺里空气的消耗。而这会,她连呼吸都提不起力气。几秒钟,意识就逐渐涣散,男人的眼睛也变成一簇模糊的金焰。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杜曼只用尽全力攥住了他靴子的鞋带。
粗呢的黑绳死死地勒在指间。
去他妈的为什么。
她想要活下来。
仅此而已。
-
身上融融的暖,发痒。
杜曼只薄薄的眼皮上晕出淡淡的光,意识复苏。
身上被盖了一床被子。大概是鹅绒的,绵软。有日光晒过,干燥明朗的气息。
像那些遥远到盖灰的记忆里,母亲与父亲一齐抻抖开的粉色的被套。
杜曼只下意识伸手,想再裹紧一些。
才动,手背顷刻一阵刺痛。
似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皮肉里搅动,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杜曼只勉强睁开眼睛。
原来是针。
被白色的纱布固定在手背,连接一条软管,把吊瓶里无色的液体输入静脉。
这里是——
医院?
杜曼只把视线摆正。在这间陌生的屋里,粗略地环视半周。
很舒服的陈设,一应低饱和的色调。
白色的天花板,悬挂一盏pendant的灯。光质柔软,溶溶地,纳在乌棕色桌椅的纹路间。那上面有一丛马醉木。翠色郁葱,盛在半杯水的玻璃瓶里。
勃勃的生机瞩目。
杜曼只的目光聚焦在其中一片细细的叶尖儿上,发呆。
直到卧室的门被人推开。
杜曼只立即把目光转过去。脸往被子里缩了缩,右手紧张地攥住被角。
“哎呀,你醒了?”
讲话的是一位中年妇人。
黑色的发,大概用油梳过,一丝不苟地挽成一只脑后的髻。身形白胖,面容和善。身上,是棕色的家政制服,熨烫平整。
手里一张木质托盘,上面一只碗。
妇人朝杜曼只走来。
俯身,放到床头柜。杜曼只偏头,是一碗熬得稠糯的小米粥。
妇人把针退出她的手背。托起杜曼只的肩背,帮忙坐起来。
杜曼只有一些不自在地挪一下。
试图自己起身,腿却沉甸甸的,动弹不得。当即张惶地低头,往被子里看。发现双腿还健全,只膝盖上打着石膏,一颗提起来的心才落回去。
还以为瘸了。
残疾的小姑娘在冬天活不过一周。
杜曼只松一口气,张开的嘴唇还没有闭上,先碰到温热的调羹。
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举起碗,调羹朝上轻微扬了扬,示意杜曼只吃粥。
杜曼只犹豫一下。
听说过一些富有的人心理猎奇,喜欢利用小姑娘做坏事。
还不知道救她的是谁——
是那位先生吗?
调羹里甜糯的米香混在腾升的热气里,打断杜曼只的胡思乱想。
对食物的本能渴求,让她囫囵地吞下那一勺粥。
很久没吃过热腾的食物了。
杜曼只鼻尖一酸。但想掉眼泪的欲望,很快被狼吞虎咽的进食咽下。
“慢一些,小心烫。”妇人温和地笑,“你叫什么名字?”
杜曼只一张小脸都要埋进那只瓷碗里,无暇答复。直到见底,她还伸出舌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你记得父母的联系方式吗?”
妇人收起碗,扶她躺回去。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都死掉了。
杜曼只木木地摇了一下头。
妇人犹豫:“你……不会说话吗?”
杜曼只点了点头。想发声,喉咙却钝钝的痛,只让她重重地干咳了两下。
妇人大概意会错误,眼里多了一些同情。
“好好休息吧,”妇人摸摸她的脑袋,“有事情,就按这个铃。”
她指了指墙上一枚古铜色的铃。
杜曼只没有再要解释。点了点头,看妇人的身影消掩在门后。
目光重新放空地落回那一盆绿植上。
晌午的光,从米色帘布的罅隙里,热烈又明亮地在浓绿上横过一道。
好像上天的一道神谕,指向杜曼只的另一种未来。
她有没有可能——
留下来?
杜曼只贪恋地裹紧柔软的被褥。
应该有人给她清洗过。
原来打绺的发乌顺,有清新的薄荷味。身上也干爽,白色的棉质睡衣亲肤。
杜曼只好久没有这样干净过。
能这样慷慨仔细地,对待路边一位陌生的小姑娘,主人也一定是位好心肠的人。
如果她祈求留下来当一位女佣……
杜曼只在这样荒唐又得寸进尺的想法里沉沉睡去。
-
杜曼只再醒已经是凌晨。
屋里一片黢黑。
她睁眼茫然片刻,手忙脚乱地,去揿床头的灯。
淡淡的暖光透过磨砂的灯罩,驱离缄黯的夜色。
杜曼只深吸一口气,缓复因为黑夜,骤然提速的焦躁心跳。
她咽了咽喉咙。
短暂的恐惧消退,杜曼只在床上直挺挺坐了一会,有些想上厕所。
在担忧会打扰到别人休息与生理迫切的需求里,挣扎半晌。
杜曼只还是反身揿响了那只铃。
可是这一回,久不见人来。
杜曼只不安地攥住被角,胡思乱想那位照顾她的妇人是否已经歇下。
她不敢再揿第二次。
掀开被子,望了望腿上的石膏,尝试把它们转移到短羊绒的地毯上。
……做不到。
杜曼只出了一身汗,也没有成功。
还触到了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的薄痂剥落,重新朝外渗血。
在她一筹莫展之际,那扇紧闭的门慈悲地从外推开。
有人来了。
杜曼只欣喜地望过去,神色又一顿。
来的是一位男人。
床头半盏灯不抵门口,他像寂寂夜里的鬼魅,来入她清醒的梦。
杜曼只呆呆地望他。
辨认一刻,发现是街边那位受她求助的先生。
“郭姨说你不会讲话,”男人从黑暗走到光晕的边际,“在街边,不是还朝我开口求助过吗?”
杜曼只终于看清他的脸。
即便在昏嗳的灯光里,皮肤也呈一种润玉似的白。五官分明,大约混有一些外国人的血统,眉骨与鼻梁尤其高挺,以至于眼窝显陷,琥珀色的眼,似暗里两簇燃燃的金焰,望来,烧烬山涧雪。
单看这一张脸,或许会认为他是锋锐的,遥远的。然而,他走来几步,挟一阵温暖的香根草气息,扑在杜曼只的鼻尖,让她下意识心生亲近。
而男人稍稍拧起眉。
久不得答话,让他也分出两眼,低头审视这对他发呆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
男人注视她一汪清润的眼,像两丸黑玉养在山头袅袅白气的泉里。
不似平常人家的女儿。
男人借这功夫,耐心地等待了一刻。直到审视完全,小姑娘也终于有了反应。
一双细白的手怯怯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厕、厕所……”
男人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你叫策所?”
他蹙起眉。极力斟酌词句,最终,礼貌地发表一则不礼貌的建议。
“……还是换一个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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