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冠博带、锦衣华服,  此时的袁绍正端坐于戎车之上,静静地观望着远方的战火。

    身旁之人都知道——他在等,等文丑顺利潜入易京,  为他打开坚固的城门。

    届时里应外合,何愁易京不破!

    秋风呼啸,  战马长嘶,  一人狼狈地翻身而下,“报——,敌军有伏,文丑将军受挫,  被迫撤军。”

    “怎会有伏?”袁绍云淡风轻的表情立时开裂,愤愤道:“怎会有伏?此计不是万无一失吗?”

    一片混乱之中,  又有一道急匆匆的呼声响起:“报——,  张晗率军袭营,  沮授参军请求主公回援。”

    袭营?大军的辎重与粮草可都还在营地!

    袁绍顿时再顾不上攻城的事宜,  惊怒交加地下令,  “鸣金收兵,回援营地。”

    厚重的鼓声响起,浩浩荡荡的大军便也放缓了攻势,有条不紊地在各军长官的指挥下撤退。

    守城的副将见状暗中松了口气,箭矢已经耗尽,城中兵力本就不足,  此时又分了兵在地道处战斗,若是敌军再不退兵,易京中围的这座堡垒便又要失陷了。

    可他还没高兴多久,城墙侧翼就又起了尘土。滚滚黄沙之中,分明又是一支军威赫赫的兵马!

    难道袁绍还有盟友没上场?

    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竭尽全力方才保持住了冷静,没在属下面前露了怯,“全军听令,备战!”

    大军渐渐驶近,玄底红纹的旗帜越发清晰,众人看得分明——是篆体的“张”字。

    跟着张辽郭嘉来的老兵顿时眉飞色舞地欢呼起来,“是太尉的旗帜,太尉来救我们了!”

    “朝廷的援兵来了!”

    欢呼声乍起,但副将却不敢掉以轻心——打着朝廷的旗号,可不一定就是朝廷来的援军。

    万一这是袁军假扮的怎么办,那他岂不是成了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

    好在来人似乎知道他的顾虑,二话不说便令旗语兵打出了并州军的旗语。

    副将是张辽从并州军中一路提拔上来的,自然不会不明白并州军的旗语,当即便没了顾虑,令人打开城门,迎接援军入城。

    城门甫一打开打开,身骑白马的红衣女将便一马当先地率军入城。

    她将人群粗粗地扫了一遍,“文远何在?”

    “回禀太尉,将军此时还在率军退敌。”

    “那……”她欲盖弥彰地低下了头,“怎么不见奉孝?”

    “郭祭酒旧伤未愈,又得了伤寒,现下发了高热,正卧床休养。”

    意识昏昏沉沉,四肢绵软无力,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日复一日的病痛逐渐夺去了青年那飞扬的神采,如行将凋零的暮春之色。

    恍惚间,似乎有只手轻柔地扶起郭嘉的脑袋,将苦得发稠的药汁喂入他嘴中。

    郭嘉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抵触般地轻轻别开了头,生病已经这么难受了,为什么还要逼他喝这些苦药呢,他一点儿也不想喝……

    “听话,怎么越发孩子气了。”

    这声音于郭嘉而言既陌生又熟悉,他愣了一下,连忙用他那糊作一团的脑子思考声音的归属。

    苦涩的药汁慢慢地被喂了进来,紧接着,便是温度适中的清水入喉。

    甘冽的温水入喉,稍稍冲淡了嘴里的苦味,青年死死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

    满室弥漫的药味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叹息声。

    床上烧糊涂了的青年并没体会到其中的怜惜之意,他只是本能地用滚烫的脸庞贴近了那只冰冰凉的手。

    手的主人动作僵硬了一瞬,然后便顺着他苍白的肌理,细细描摹着他憔悴的形容。

    良久,张晗再次长叹一声,仔细地为郭嘉掖好被角。她刚想转身离开,却有修长的手指轻轻勾住了她的指尖。

    床上半梦半醒的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疑惑地望着她。

    “是我病糊涂了,还是元熙又入了我的梦中?”

    张晗眸光微颤,又飞快地垂下长睫,掩下眸中泄露的情思。

    “奉孝既已服过药了,便好好睡一觉吧,我也不打扰你歇息了。”

    宽和又疏离、体贴又淡然,这熟悉的语气一下子将郭嘉打回了现实,他倏而起身掀开了绸被——久病未愈的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地抓住了张晗的手臂。

    张晗的面色不辨喜怒,她平平淡淡地抬起了头,一点一点地掰开郭嘉的手掌,道:“郭祭酒,人言可畏。”

    她这话说得很慢,近乎一字一句,也不知是在告诫自己,还是在劝解郭嘉。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当初毫不留情地将他逐到幽州,如今再见,竟还是只有一句轻飘飘的“人言可畏”吗?

    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郭嘉直被冻得打了个寒颤,全身瑟缩个不停。

    他没力气、也没心气去抓张晗的手了,他只能魔怔地呢喃着张晗的话,人言可畏,人言可畏……

    一道亮光在他混沌的头脑中炸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1]……

    他又惊又喜地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晗的背影。

    “元熙!”

    猎物失了往日的镇定,不慎在狡猾的猎人面前露出了马脚。而等待已久的猎人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郭嘉敏锐地捕捉到了态度的松动,聪慧的他当然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个缝隙,去撬开坚硬的蚌壳——直到看见里面柔软的蚌肉。

    “主公,嘉的生杀予夺、祸福荣辱皆系于主公之手,您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怎么会不害怕呢?

    怕自己被私情迷了眼睛,在情情爱爱中迷失了自我,就像前世的母亲一般……也怕你背上本不该有的污名,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话谈资。

    当朝太尉自认俯仰无愧、死生不畏,但于情爱一道却是畏畏缩缩,简直称得上避之唯恐不及……

    “主公,幽州实在太冷了。”郭嘉哀哀地注视着张晗,近乎恳求地说道:“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在这儿待了……”

    “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沉默,沉默,依然是沉默,张晗保持沉默的时间实在太长,长到郭嘉以为她刚刚的松动只是自己的臆想。

    他有些慌乱地下了床,小心地伸出手,想从背后环抱住自己的心上人。

    然而手还未落到实处,眼前的人便退开了好几步。

    郭嘉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他自嘲一笑,无所谓地跌坐在了床前的踏板上。黑色的长发散落开来,遮住了他的神情。

    方才退开的人赶忙蹲下身来扶。

    他侧身避开了来人的搀扶,垂眸道:“是嘉逾矩了。”

    郭嘉不愿起来,张晗便只好顺势跪坐下去。

    “主公请回吧,其后嘉必然亲自向主公请罪。”

    “唉。”张晗无奈地叹息一声,温柔地为他拂开额前的乌发,而后微微倾身,珍而重之地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冰凉的吻。

    郭嘉呆呆地抬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不可思议地望向张晗,“你……”

    “我身上有伤,奉孝别乱碰。”张晗放软了语气,“血会污了你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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