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可畏。

    短短的一句话,  却将郭嘉所有的后路牢牢堵死。

    她是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仁德之主啊,凭什么要与你不清不楚地混在一处,平白让世人毁馋,  让后世的史书写上一笔“宠幸奸佞的昏庸之主”……

    郭嘉苦笑一声,沉默地看着张晗离去的身影。

    群山之巅的冰雪注定不能融化,  正如朗照天下的日月终究无法落入他的怀中。

    郭嘉死心了,他将心底那些遥不可及的爱恋藏到了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再不现于人前。

    建安二年九月廿七,  太尉张晗退袁绍、拒乌桓、定幽州,  即将班师回朝。

    而就在这时,大病初愈的郭嘉免冠徒跣、素衣披发地出现在了张晗的门前。

    他规规矩矩地请了仆从通报,而后在仆从的指引下进了门。

    “嘉特来向主公请罪。”他刚进了厅门,  便一头拜倒在地,  郑重其事地行稽首大礼。

    这是他第一次向张晗行跪拜礼。

    “一则酒后失言,  行为无状;二则不遵礼教,  进退无度。”

    他在为自己的失言失礼……在为自己对主君动了心而请罪。

    张晗硬生生地咽下了喉中那句“你不许跪我”,她看着恭谨守礼的郭嘉,露出了一个最得体不过的笑容,道:

    “我素来是知道你的性子的,过去便过去了,何必拘泥于这些小事呢,  还特地跑这一趟。”

    “嘉不胜愧悔,请主公降罪。”

    为什么会跑这一趟呢?郭嘉在心里问自己。因为他不想做朝廷的洧阳亭侯,不想做幽州的长官,  私心里还是想做参赞军事的太尉军师祭酒。

    所以他来了,他来把自己当初揭下的窗户纸重新糊上去。

    他向来是最擅长揣摩主君心意的:一如他知道在当初那个告白的月夜里,哪怕他有片刻松了口,  承认自己喝醉了,那么张晗就不会将他逐到幽州。

    她会笑着将这些归为“酒后胡言”,然后云淡风轻地将此事揭过,与他做最清白不过的主臣。

    ——可是他不愿。

    所以他一遍遍地反驳,一声声地坚持,不给她一点儿粉饰太平的机会。

    不过……也许当初的选择就是错误的呢。郭嘉自嘲地想着。

    “快起来吧。”千般思绪,万般愁情都被掩盖在了平平淡淡的话语中,“奉孝是了解我的,我向来不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

    “多谢主公宽容。”

    如郭嘉所料,他的主君在返回晋阳时,改变主意带上了他。他被擢为军师将军,如愿跟在了张晗身边。

    一年,两年,三年……直到天下初定,群臣信服,天子起意禅位,他的名字排在了劝进表的第一位。

    建安九年十二月,天子终禅位于张晗。

    张晗改国号为楚,建元嘉宁。

    嘉为美、为善,宁为安、为静。嘉宁者,则取欢乐太平、吉庆安定之意,放在刚刚平定的世道正合适。

    百官对女帝选的年号并无意见。

    但身为开国元老的张辽却沉默了,他在隆重辉煌的登基典礼中,忽然回想起了多年前主公与自己那位同僚的一些羁绊。

    他的目光偷偷在两人之间流转。

    九重玉阶上的女帝正肃坐于鎏金御座,威势深重,无悲无喜。

    而列于文官最前排的那位同僚,则手持象牙笏板,垂首而立,端是最恭谨不过的做派。

    唉,倒真是……作孽啊。

    嘉宁元年三月,女帝拜郭嘉为丞相,行总揽朝政、辅佐天子之职。总理群臣,直达天子……这是何等的简在帝心啊。

    百官在惊叹之余,连忙将目光放在了郭相的后院。风华正茂,手握大权,最重要的是,他府中竟然没有任何妻妾——这不正是最好的女婿人选吗?

    郭府的门庭立时热闹了起来,冰人、媒人往来不断,简直快将相府的门槛踏破了。

    这盛大的阵势甚至惊动了御座上的女帝。

    “郭卿终于要成婚了?”在出席的夜宴中,女帝摇着手中的玉杯,借着醉意笑问道。

    年轻的郭相动作一滞,轻轻笑曰:“臣政务繁忙,常常疏忽了家中幼子,故而长辈催促臣早日成婚,也好有人照料犬子。”

    玉杯倏而从手中滑落,发出刺耳的碰撞声。碎片四溅,划伤了张晗的指尖,血珠一点点地沁了出来。

    宫中女官诚惶诚恐地上前收拾,却被姿容极盛的女帝一手挥退。

    “今夜的酒委实有些烈,让诸卿见笑了。”

    不等与宴之人作答,她又转头道:“朕竟不知,郭卿何时有了子嗣。”

    郭嘉莫名地有些慌乱,想要向张晗解释:那只是过继的族中遗孤,与他并无血缘关系。

    但那厢的女帝已经向他举杯邀饮,“郭卿看上了哪家的女郎?不知朕可有幸做这个媒人,为卿赐婚?”

    胸口处陈年的旧伤似乎又开始复发,泛起一阵一阵的疼。“臣谢过陛下恩宠。”郭嘉借着衣袖的遮挡,悄悄用左手按上抽痛的胸口,道:

    “但臣逍遥惯了,恐怕还是不想成家,要辜负陛下的美意了。”

    郭嘉仰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酒确实有些烈了。”

    他眼中的光忽明忽暗,忽隐忽现,“臣不胜杯杓,恐御前失仪,请陛下允臣先行告退。”

    嘉宁元年十一月,以郭相为首的群臣谏立皇后,充盈后宫。向来温和的女帝怫然不悦,在朝议中拂袖而去。

    众臣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百官之首,企图让他拿个主意。

    恰在这时,张晗身边的近侍去而复返,躬身道:“陛下请郭相到含光殿一叙。”

    在众人歆羡的目光中,郭嘉拱手行礼,“臣遵旨。”

    郭嘉到时,张晗已经换下了繁重的朝服,摘下了威严的冕旒,正言笑晏晏地煮茶。

    “朕刚刚失态了,后位空着终究不好,容易引起有心之人的觊觎。丞相既劝朕立后,不如说说你择定的人选。”

    郭嘉拱手称是,用毫无起伏的语气念道:“清河崔氏有子名悦,才华横溢,性情宽和……”

    “崔氏门第太高,朕不喜欢。”

    “扶风名士李瑾,虽家道中落,却玉洁松贞,博学多才……”

    “舞文弄墨之徒,朕不喜欢。”

    “太原温宴,龙章凤姿,文武兼备……”

    “年纪太小,朕不喜欢。”

    要是还不明白张晗在故意挑刺——郭嘉也就不是郭嘉了。他撕下了谦卑恭顺的良臣皮,恼怒地瞪着上首的张晗,反问道:

    “陛下既不愿立后,又为何要故意作弄微臣?”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这样举止随意、不拘礼节的相处,似乎离他们太遥远太遥远了。若不是今日,他们都快忘了那段时光……

    张晗的语气弱了三分,“奉孝既知我不愿成婚,又为何要执意逼我?”

    “是嘉逾越了。”

    嘉宁二年九月,丞相郭嘉上书致仕,帝不允。

    “卿还如此年轻,怎么就学起那些老臣乞骸骨了?”张晗心中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她不敢去细想,只是放缓了语气,恳切地劝道:

    “国朝新立,百废待兴,朕与朝廷皆离不开卿这样的肱骨之臣。”

    郭嘉强忍住喉中的痒意,行礼道:“臣才疏学浅,本就担不起一国之相的重任,承蒙陛下看重,方能忝居高位。”

    “自受职以来,臣临深履薄,不敢有丝毫懈怠,以负陛下之望……”

    张晗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勿要妄自菲薄,卿一直做得很好。你是朝廷的栋梁之材,也是朕择定的帝师。”

    她双眸晶亮,含笑望向他,“奉孝,我还想将昕儿交给你教导呢。”

    郭嘉苦笑,“陛下春秋正盛,何不亲自教养储君?”

    “臣痼疾未除,疾病频频,实在是有心无力,不敢再担此重任……咳咳……咳咳……”

    郭嘉咳得越来越凶,张晗则越看越心惊,她再顾不得其他,急急忙忙地找人传太医。

    太医令张仲景在把完脉后,不忍地憋开了头,避开张晗殷殷期盼的目光,轻声道:“病入骨髓,无法根治,臣只能尽力为郭相调养了。”

    郭嘉对自己的情况再清楚不过,此时毫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行礼道谢:“有劳仲景先生了。”

    张仲景侧身避开他的礼,而后转身告退,配药去了。

    “陛下,臣惭愧……咳咳……这副残躯怕是无法为您效力了。”

    张晗微微仰头,不让眼中摇摇欲坠的泪珠落下,然后朝他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莫说这些丧气话,病了就好好休养。朕的丞相之位,一直为卿留着。”

    她转身召来了传旨女官,“即刻贴出皇榜,广征天下名医。”

    嘉宁二年九月廿四,丞相郭嘉以病致仕。

    次年五月初五,郭相病笃。帝亲往探视,君臣相顾,竟相涕泣。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奉孝,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怎么……”

    这位威名赫赫的开国女帝已经满脸泪痕,哭得泣不成声,浑然没了往日那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场。

    床上病骨支离的青年费力地扯了扯嘴唇,温柔地看着全然失态的张晗,道:“此生得遇陛下,是臣之荣幸。”

    “臣无愧无悔……惟……惟愿我的陛下能平安喜乐,一生无虞。”

    “我悔了,我悔了,奉孝,我悔了。”张晗紧紧地握住郭嘉瘦弱的手腕,哀哀道:“我悔了,我不该畏畏缩缩,不该在意那些流言,不该拒你于千里之外。”

    “我早该与你说的,我喜欢你,我心悦你……”

    郭嘉想要抬手抚上她的鬓发,可他已经没力气了,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的主君,他的陛下,他的……心上人。

    张晗连忙拿起他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肌肤相触,她感受到了郭嘉渐渐流逝的体温。

    她越来越慌张地凑到郭嘉耳边,一点一点地哭诉着自己曾经的蓝图,“我想与你同赋蒹葭,想与你共读诗书,想与你同游山水,想与你共赏良辰……”

    “你别这么狠心,你等等我……好不好?”她慌乱地擦了擦眼泪,“求你了。”

    “唉,元熙……别……别哭啊,我最喜欢你的笑容了。”

    “好,好,我不哭,我再也不哭了。”

    “如此……那我便真的没有遗憾了。”

    嘉宁六年,帝驾崩殂,谥曰武。群臣哀泣,天下皆白。

    楚武帝任贤革新,修文明礼,拒贼寇于外,安社稷于内。其在位仅六年,却开创了一代盛世,史称嘉宁之治。

    武帝一生未婚,亦无子嗣。然而当后世的考古学家进入帝陵的地宫之时,却发现了两具棺椁。

    学者众说纷纭,至今不能确定另一具棺椁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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