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崔绮儿之前送信要求玄英不要回京一事,裴崇道还是觉得事情另有蹊跷,即使玄英走得匆忙,他仍不顾病体,思虑再三决定让自己先前的线人去私下接触一下萧府的人看看情况。
结果只得到了萧家闭门谢客的消息,且崔绮儿萧成周夫妇因不明原因而被罚跪祠堂。
裴崇道心中有了猜测,为了证实,只能特别拜托“魅”的人想办法与他们联络。
萧府。
萧成周的膝盖隐隐作痛,却不似年少时那样偷懒,反而直直跪在祖宗牌位前。一旁的崔绮儿也是如此,或许只有那倔强的眼神彰显着她的不甘。
一室静默,他们自进来后便没有说话,除了偶尔的眼神交汇,心灵相契,再无半点多余的动作。
纵然外间的侍从婢子们多有不舍,也不敢忤逆家主的意思。以往或许是小打小闹以示惩戒,私底下萧母无不关怀备至,可如今在这非常时期,萧府上下风声鹤唳,连最宠成周的萧家耶娘都狠下心来要好好管管儿子与儿媳。
送信使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借着门外仆从不忍心而退守院外的机会将裴崇道的信笺带了过来。
“这是裴郎君的信,十八娘和萧郎君莫要声张。”来者压低声音对他二人耳语道。
绮儿被吓了一跳,却还是反应过来,接过信与成周细细阅读,可越到后面就越心惊,这只言片语,竟然把他们现今的状况猜出了大半。
信中省去了不必要的寒暄,反而就朝中的风向和崔父向太子投诚诸事进行了推演,索性还是看在玄英以及裴、崔两家的交情上没有过多点破事实,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
“不愧是裴二郎,我很感谢他的体谅,但那毕竟是我阿耶。”绮儿叹息,没有提自己此前的诸多不易,甚至因为撞破了崔晔等人的计划而被关被罚,若非成周搬出萧家的名头把她接回府上,只怕她就不仅仅是呕血了。
萧成周补充道:“我们能做的有限,耶娘不愿多惹上是非,只是真儿姊姊真的不该回来。”
“我们怀疑他们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动作,或许也会针对圣人和真儿,只是究竟如何就不是轻易可以探知的了,况且,我……”绮儿说不下去,一方面为自己的阿耶与玄英即将站在对立面而痛心,她虽曾为家族培养,有着对政治的敏感性,但是眼前的局面是她始料未及的,更何况在她的潜意识里并不希望某些事情发生。
“多谢十八娘告知,只是主人已经走了公主的门路入宫了,至今还未回来,所以裴郎君才会命我给你们带信。”送信使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这事说出,玄英并未想过遮掩,与其等到最后被他们知晓,还不如早些相互透底。
闻言崔绮儿果然着急,她知道这是一副感情牌,也知道玄英和太平有着相同的立场,可宫里还有东宫和二张,还好她不晓得张易之曾经的想法,否则恐怕更要担心了。
“太平,究竟想要做什么?或许是圣人的授意?否则,她就是再怎么受宠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同意真儿进宫,是不是宫里有什么异动?”绮儿拉住那信使的手不放,眼里全是对玄英的担忧之情。
只是武曌病重一事到底不可声张,玄英的手下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别提崔绮儿的父亲还与东宫关系密切,即便她再向着玄英,有些事还是需要避讳。
政治游戏中永远不要把感情放在首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不得不做的事情,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概述,甚至亦不存所谓对错之说。
陆裴二人深谙此道,太平与绮儿也是。
所以见信使不愿多言,绮儿便不再问询。
“阿绮,你别多想了,真姊姊自有判断,她总是有办法解决一切麻烦,不论是当年的丘神绩、周兴,还是后来的索元礼和来俊臣,甚至那先魏王武承嗣都拿她没有办法,你得相信她。”萧成周并不太懂这些弯弯绕绕,支持他做所有决定的仅仅是因为对绮儿的爱与信任。
萧家到底数辈未参与朝堂之事,可偏偏绮儿无法置身事外。
以崔晔的能力而言想要进入政治圈的中心不是难事,他的升迁速度虽不是同龄人中佼佼者,可其在武曌身边的分量也不轻。即使当年没有玄英的牵线搭桥,他未必不能转而搭上如今身为太子的李显。
命运就是一个圈,即使再多的未知条件也能构成那一个个必然。
“望二位多多保重,如今这局面必是主人所不愿得见的。”
“唉,帮我给真儿或者裴二带个信,任何人都需要小心,都值得警惕,以及让她放心,我们会看顾好自己,也会尽可能帮忙。”绮儿不敢留着信,只叮嘱一二就卡着时间催她离去。
祠堂里又只剩下绮儿与成周二人。
“呐,阿绮,你别多想了,凡事有我陪着你呢!”萧成周将崔绮儿搂进怀里,可是稍稍活动了下就因为膝盖疼而差点摔倒,这倒是把她逗乐了。
“回府后,你终于肯笑了,不枉费我跪这么久来得这一跌。”他看着她,眼睛里有着不输少年时的炽热爱意,即使未来面对的是腥风血雨,他都会践行曾经的誓言。
“你就没个正形,非要把自己也耗进来,何必呢。”绮儿为他揉了揉膝盖,显然口是心非也不是一两日。
他们到底没有多休息,很快又跪得规规矩矩。
或许是不服输,或许是有自己的坚持,即使面对祖宗家法也不会轻易动摇。
而宫里的玄英显然没有先前那样自如,圣人睡醒后因为有政事要处理,她只能退避到其他地方,正犹豫着是否要去殿外候着请辞,就碰上了张易之。
“见过恒国公。”她避无可避,只能迎了上去。
“好久不见,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张易之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到叫人看不出他曾经的疯狂和如今的嚣张。
玄英没有接话,只是又行了一个礼预备退下,哪里想到他竟然从身后抽出一柄拂尘拦住了她的去路。
“国公此举是何意?”玄英脸色不善,紧紧盯着他握着拂尘的手。
“陆玄英,还是你更有本事,一回来就让圣人置她曾经的密令于无物,免了你的罪责,”他见玄英并没有看自己,反而是对这拂尘更感兴趣,不免嘲笑道,“怎么,还以为自己是那个神都之冠?也是过于自恋了些,不过是圣人更爱我作神仙真人的打扮罢了。”
刚才还绷着的玄英听罢倒是莞尔,明明眼角眉梢多了些纹路,可自有旁人所不及的魅力:“奴说什么了,恒国公未免小题大做。”
“你!”张易之恼怒,牢狱之灾并未让他有所收敛,反而因为圣人的格外宽恕助长了他愈发嚣张跋扈的气焰,哪里经得起玄英这一句轻描淡写。
“您这样着急,是不是与李相国和他背后的陇西李氏有关?还是您得到了什么消息?”玄英上前一步,轻轻弹了下拂尘,哪想到张易之竟然慌乱得脱了手。
一声脆响传来,这玉制的手柄断成了两截。
“陆玄英,你好大的胆子!”
“恒国公莫怪,这玉柄虽精致,可哪里比得上贵府那紫檀木手柄来得名贵,毕竟也是高宗皇帝御赐。”玄英不阴不阳,只是话未说完张易之的脸色就差到了极点。
他眯起眼睛打量玄英,即使早就决定好摒弃过往的一切,还是有一丝惊艳流露,稍缓缓才开口道:“原来那个贼探是你的人。”
“您说笑了,奴刚才不过胡乱猜测而已。既然没有其他事,那便不打扰您赏景之心,容奴告退。”玄英虚行一礼便不顾他面色难看径自离去。
张易之盯着地上成了废物的玉柄拂尘,抬头又见玄英无情的背影,心中复杂,不免高声道:“你以为圣人会轻易许你离去吗,你以为这太初宫是你想来便来,想走就能走得了的!”
果然如他所料,玄英停下了脚步,可也只有这一瞬,她回首粲然一笑:“那就不劳恒国公费心了。”
过了许久,直到陆玄英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张易之才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拂尘,神色怪异,固执地将两截拼在一起,又使劲握着交接处,不顾断裂口曲折的碎痕印在皮肉上,甚至深深陷了进去。
“我只是,想要权力想要……”他的声音随着风儿渐渐飘散。
等张易之离开后,远处墙根那儿久立的人才摇了摇头准备离去。
这人穿得极厚实,似乎非常怕冷,却不想竟能于冬日寒风中站那么久,身边随侍见状连忙问道:“四郎,可还要去圣人那里?”
“算了吧,我看今日并非好时机,不便碰上。”这人转身便往来处走。
那侍者不得不快步跟上,只是仍多嘴道:“可是,四郎若不为了求见圣人,怎么非得在寒风里站那许久?”
“我知你忧心我身体,但是这太初宫可不是王府里,下次你便不要随我来了。”他轻描淡写两句话就让侍者吓得魂不附体,偏只能低头闭口跟着,再不敢多言一字。
来到轿子前,他随手把手炉从怀中拿出,那侍者连忙接过,正要搀扶他上轿却被制止,还不等跪下请罪,只见他回首看了一眼巍峨的殿宇,才搭着侍从的手入了轿。
轿中自然有一直备着的火盆,替他驱散了这冬日的阵阵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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