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陆真娘叩见圣人，圣人万安。”玄英行了一个顿首礼，却迟迟未起身。
幕帘后人影微晃，半晌才传来叹息：“罢了，起来吧。”
听着里面的咳嗽声，玄英几度想询问关怀一番，可不知如何开口，往日伶牙俐齿的她在此刻成了个锯嘴葫芦。
她今日不以陆玄英之名面圣，也是希望武曌不要怪罪，多念及过往她还在长安宫中的岁月，念及那个陪伴了二圣数年的小娘子。
“真儿，乖孩子，来，到阿娘这里来。”这声音苍老，又有病人的含糊虚弱，像嗓子里有痰未能化开，却让玄英想到了她还没有被太平拉着勒令出家的日子。
仪凤三年。
那时的玄英不过八九岁，却已入宫近六年，是大明宫里最小的孩子。她的来历不明，宫婢侍从们只知道她是二圣亲自带回来养在身边的，又被天皇天后最宠爱的太平公主所喜，是以人人都把她捧着。
尤其是三年前李治因风眩症加剧而有意让天后摄政，二人共同处理政务时，便会让玄英伴驾左右，甚至连一些机要密文都不会避着她。起初没有刻意教导，只叫她不许在与太平和几位皇子相处时乱说出去。
也许这算是考验，不仅是对玄英自己，更是对那些已经开蒙许久或者是接触政事的皇子们的考验。
所以，除了天真无忧的太平和对训诂书法极为喜爱的李轮外，其余几个皇子并不与她来往，甚至尤为厌烦这个叽叽喳喳，不得理也不饶人的小鬼头。
八九岁的孩子性子还未定，玄英却早早就被李治密令跟着玉狐狸习武，手上也有两下子功夫。一日她正在蓬莱池内的蓬莱山上练习，却不知怎么碰上了鲜少往这处来的李哲。
“小丫头，你刚才练的是什么，再耍给我看看。”李哲去岁封了英王，天后有意从几个贵族门阀里为他择妇，但他不爱最被看好的博陵崔氏的小娘子，被天后训斥了一通。
“显兄长，我才不是小丫头，二圣都说我长大了，今后定能独当一面。”玄英反手把九节鞭收了回来，不想和明显满身戾气的李哲一般见识。
谁知，她明明换了条道还是被腿长的李哲给拦了下来：“小丫头，我如今已改名为哲，又被封为英王，你不是故意叫错的吧？还有，凭你也配叫我兄长？不会以为被太平护在身后，你就真成大唐的公主了吧？来历不明的小丫头、小野种。”说完，他更是不客气地推搡了玄英一把，只因为想到那个博陵崔氏的女郎似乎和面前的小丫头交情还不错。
山上多泥沙碎石，而玄英为了躲着李哲更是走了没有石阶的地方，李哲身边有侍从宫婢随行，却因为他要教训玄英而离得有几步距离，两人没个防备竟然双双摔了下去。
他们差点滚进太液池，好在这虽名蓬莱山，可实际上就是个小土丘，否则只怕都得去了半条命。不过即使他们因为会泅水没怎么受苦，但那些随行者可是吓得快魂归天外。
“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否则要你好看。”李哲自知理亏，而他本就被天后斥责了，怎么也不想再摊上事儿。
玄英冷着一张小脸，语气更是冷冰冰的，只因生得杏腮桃脸，暂时没什么威慑力：“我自然晓得，若是她知道我被个弱不禁风的家伙给弄成这样，恐怕更没好日子过。”
“你个臭丫头！”
可惜的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世上没有又一坊不知道的事儿。
二圣听说后把两人都叫了过去，李治更是一改从前慈善和蔼的面孔，把李哲和玄英都狠狠说教了一番，天后没有作声，只令李哲回去反省。
“真儿，乖孩子，到阿娘这里来，别怕。”天后牵着玄英离开了紫宸殿。
那时的天后是多么慈和，虽实权终究还掌握在李治手中，可也有了更多的话语权。而面对这个被李治内定为未来帝国暗中助手的小女娃，她自然不会不喜爱，相处久了更是当成自己的孩子那样宠。
从前，玄英更多受到李治的疼爱和教导，并没有怎么和天后私下单独相处的经验。就是从这次起，她渐渐意识到这个站在权力巅峰的女性并没有抹去作为母亲的温柔慈爱，并非全然棱角分明、热衷权势。
哪怕这份爱亦沾染了其他因素，可只要有一丝真切，就令玄英幼小的心灵得到慰藉。
“阿娘。”离仪凤三年已有二十六七年了，而她从来也不是躲在耶娘怀里哭泣的娇儿。
如今病榻卧倒的是当年那个高大威仪又不失美丽的天后，玄英隔着幕帘，想要揭开又不敢，只能凭借着良好的视力去观察帐内的情形。
恍惚间，似乎又看到武曌曾经的模样，边上甚至还有缠绵病榻却依然勤政的李治。她只有在刚入宫那几年见过天皇大帝龙袍加身、威武强健，再长大些都是药石不断，严重的时候吃药比吃饭都要勤。
也是那次训斥她二人后，李治隔天把她叫了过去。
“真儿可生阿耶的气了？”他昨日刚发了火，今日有些头疼，却还勉强撑着，又让玄英到身侧坐好。
“不气，真儿不敢生气。”
“那就还是有气了，”李治摸了摸小玄英的脑袋，哄着小孩，“他是皇子，虽也糊涂，但我不能只说他一个，昨日事可大可小，若今后生了龃龉怎么是好？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好孩子，要永远和睦相处，听话懂事不犯错才好。”
“真儿懂了，真儿以后一定和阿兄还有阿姊好好相处，除非、除非他们欺负我！师父说了，被人欺负一定要教训回来，而且您也是这么说的！”玄英扬起小脸，笑意盈盈。
“哦？我说了什么？”
“您今岁议事时说，对待吐蕃那些坏蛋，要好好谋划，‘方当就擒，不可和好1’。我记得可清楚了，是不是，是不是嘛！”她等着被心中最最最了不起的人表扬，拉着李治的手不肯松开。
“对，我是这么说了，可是哲儿是你兄长，不是吐蕃那些坏蛋，这两者不可弄混。其余的道理和政要，我再慢慢教给你，”他见玄英的小嘴撅上了天，只好补充着，“不过我们真儿最聪明了，连阿耶说的话都记得那么清楚，比那些臣子们，还有混小子们都要记得清，阿耶最喜欢真儿。”
“真儿也最喜欢您，比喜欢师父和太平加起来都要喜欢！”
长安四年，高宗李治已经逝去二十一年了。
而她曾经敬仰爱戴的圣人，也患了沉疴宿疾。
“真儿，过来，让阿娘瞧瞧你如今的模样。”武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失焦的视线又回到了赤黄色的帘子上。
这次，玄英终于有勇气掀开，她扶在榻边，静静看着这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圣人已经八十一岁了，即使保养得再多再好，也与前几年差了许多，让她不敢相认。
“真儿回来了，回来看您，多年不见，可您一点儿也没变。”玄英歪着脑袋，用胳膊垫着，仿佛孩提时那样。
武曌笑得咳了起来，眼睛里咳出了几点泪花：“你又开始说浑话了，把讨好你阿耶那套放在我身上，小心我治你欺君之罪。”
“真儿可不敢瞎说。”
“小淘气，小鬼头，”武曌摸了摸她的眉毛和鼻子，喜欢得紧，明明她生得最好的是那双桃花眼，“这眉毛像我，但你从来不这么画，是太平给你画的吧？那丫头什么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从你小时候就觉得这鼻子生得巧，确实也没看错。”
“别说太平的心思瞒不过您，天底下就没有能瞒过您的人。这裙子也是太平叫我换的，太张扬华贵了，不适合我。”玄英话里话外都推拒着，两人都是聪明人，很多事情并不需要点破。
“张扬也好，低调也罢，你有你的选择，固执这点倒是和他很像。”武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拉住了玄英的手。
她看着这双布满了深深纹路又松弛的手，主动反握上去。
从前是二圣牵着她在大明宫散步，现在该换做她来牵着了。
“阿娘，太平说您身体不适，不知太医怎么说？”玄英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她关心着武曌的身体，就像寻常人家女儿关心母亲一般。
武曌闻言笑道：“你不必担心我，现在吃的药也都颇有成效，况且都是太平危言耸听，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如今这宫里，还有几人像你这样真心关怀我的病情？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宫婢们胆小生怕我恼，还是你和太平最知我意。”说着说着，武曌有些疲了，但她不肯放玄英走，只命她在迎仙宫呆着，说是起来后另有事情要吩咐。
玄英应下后服侍着武曌休息，自己去了外殿坐着，准备好好理一下思路，尤其是刚才圣人所说的那些话里究竟还有没有其他深意未曾觉察。
只是想着想着，难免会忆起高宗朝的旧事。她还记得仪凤三年，李治命宗正寺正式管辖道士女冠们，并把他们与皇族一视同仁，地位仅在诸王之后2。
而也就是这一年，太平与她玩闹时故意逼着她同自己一样出家，还说什么“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已经有道号了，你也到年纪了，不如自己取一个吧”之类的话。
二圣并没有阻拦，只是自此她便有了道号：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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