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陆玄英早已卸任坊主一职,所有事情也都与她无关,可所有人,不论台前幕后都知道现在还没有到完全结束的时候。

    而以玄英的性格,她生于又一坊,长于又一坊,再前一任更是悉心培养她,后来时不时出入宫闱,跟在二圣身边学习,完成他们指派的任务。这让她早就默默立誓,此生愿为又一坊,为圣人和江山而亡。

    自然不可能是说放下就真的放下了。

    “但是你说得对,我们需要喘口气的时间,也需要重新梳理思绪,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玄英换了一套新买的裙装,改变了以往总爱穿青绿色的习惯,这是一身俏嫩的山茶红。

    自假死后玄英就再也没有仔细装扮过自己,随意又低调。如今来了这繁华无比的扬州城,吃喝玩乐与京中不同不说,就是风靡的衣饰也自成一派,清俊温雅,像柳絮松柏,似迎春幽兰。

    裴崇道见玄英忙着画眉点唇,便依着记忆中绿绕和绿绣给她梳头的模样代劳了,只是到底没有正经做过,看架势似模似样,却弄得一团糟,偏偏还怪有耐心的非做成不可,把她都气乐了。

    “裴敬之,你把我的头发当玩物吗?哪有你这样给人盘头的?”玄英笑着拍了他手背一下,才解救了自己差点不保的头发。

    半人高的铜镜中,女郎似嗔非嗔,青黛一扫蛾眉成,细簪轻挑点绛唇,乌发高耸,鬓边芙蓉,缓缓插一金梳背,已是画中仙人下凡来。

    只是左眼眼头有一点红痕,且并未像在神都时那样用胭脂遮掩描绘,略有不足。裴崇道早看出这是旧时伤疤,手指几度伸出,却欲言又止。

    “你好奇这个?小时候练九节鞭,差点弄瞎了自己。我遮了二十年,如今却没有必要,这里既没人识得陆玄英,又何必强调,到底过于招摇了些。”她的话看似落寞追忆往事,其实自信满满。

    也叫裴崇道想起玄英在洛阳时最爱在两眼间绘两个红点,明明是一对勾魂的桃花眼,她却总爱挑起眼尾,透出几分妖媚感,难怪爱她者叫她“小狐”,厌她者叫她“狐妖”。

    那样已经不仅是招摇,而是高调又张狂。

    偏偏那张脸有这个本钱,是以追捧她的人可以从洛阳排到长安。

    “也是,你已不必再那样遮掩身份,白日里当艳绝神都的陆女冠,晚上做止儿夜啼的俏罗刹。”裴崇道双手搭在她肩头,弯腰瞧着镜中人,又侧过脸看她,鼻尖芬香缭绕,不似曾有的道观的清苦味,也不似她酒后体内散发的清冽,而是香膏香露灌溉的甜蜜。

    玄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声道:“没错,我现在只是你的人,你的俏俏,你的真娘,同样的,你也属于我,不再是裴少卿,或者裴二郎,你是我的敬之。”

    两人耳鬓厮磨,险险推倒这铜镜,还是玄英惊呼一声上手扶好,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不知这扬州的镜子可名贵了,十年前我在太平那儿见过个差不多高的,当时那可是贡品中的极品,只有那么一面。想不到这些年扬州这锻造青铜镜的手艺越发精益了,瞧瞧这背后,寻常人家有钱就能买到如此精品。”

    这方丈镜虽没有达到一丈,可远胜那些巴掌大小立在妆台上的镜子。背面层层叠叠的花鸟鱼虫等,以金银平脱法镶嵌雕琢,华丽耀目,是如今闺阁娘子们最为喜爱的玩意儿。

    “确实在京中都少见,不愧是扬州,孕育得出如此能工巧匠,今儿咱们去市集再逛逛,有些什么想要的都一并买回来。”裴崇道体贴地给玄英整理衣裙,又为她戴上颈链,趁她理头发的当口落下一吻。

    虽然他们之间常有这种小动作,可玄英每每还是会心头一颤,这种被人珍爱呵护的感觉在此之前从未体会过。

    两人相携而出,迎着日头在河边闲逛,碰上不少船家招揽生意,玄英并不想有人在旁干扰,便摇头拒绝了。

    酒旗林立,商铺众多,运河贯通南北,以此地为港口,又引来各国通商,人流往来密集,不论什么时节,总少不了游人与买主。这里不像洛阳和长安,异域番邦人总是得层层审查,陆裴二人权当看个新鲜,若有人上前攀谈也不吝惜笑容。

    走得累了,便顾不上到没到饭点,玄英拉着裴崇道往前面一家看起来就很气派的酒楼跑去,她开心的时候总是这样蹦蹦跳跳,要么就以酒助兴。也许是京中事务繁杂,又时时受人瞩目,让她总是难以真正放松,连放开了喝酒都得等到除夕夜。

    或许戴上假面后的她,会更加自得一些,却又被又一坊的种种和圣人给束缚。

    裴崇道看着笑得露出两个小虎牙的玄英,她牵着他的手倒着往酒楼跑,路人虽觉得奇怪看上两眼,可都会好心地退开一条道,根本不用他提醒。

    似乎上一次她这么开心还是在狱中见过来俊臣以后,哪怕得知武承嗣十数年前就藏了一幅她的画像,哪怕正是那次让他们撞上了张易之。现在回想起来,也都令人愉悦。

    他被她甜蜜的笑感染,轻易不在外人前展露笑颜的裴崇道也不禁露出右脸的那一个酒窝。

    俊男美女的组合哪怕再过千年都惹人爱,他们芳华正好,比之年轻娘子郎君更多了几分阅尽俗世后熟透的鲜妍,像灰蒙蒙雨雾后破开天际的彩虹,即使转瞬即逝,也足以让人铭记。

    待上了酒楼点菜,玄英顾及着裴崇道不善饮酒,更不想一人独酌,便只叫了几样淮南名菜和一壶果子露。这露据说是店家特别调制,佐以淮扬菜的江湖河鲜最是美味不过,便是不能饮酒也无碍。

    “越是清淡鲜美越能彰显水准,吃多了胡食也该尝尝这些当地佳肴。”裴崇道知道玄英在宫中什么珍馐都吃过,也会在路边支的小摊子买吃食,可那些打着淮扬菜名号的大多都已改良成当地人的口味,能有幸吃到原本食物之鲜实在难得。

    不想他这话被前来问候的掌柜的听了,连连称赞不绝,又说什么要给如此识货赏光的客人送一样菜,把二人弄人哭笑不得。

    那掌柜的离去后,厢房中静了一瞬,裴崇道看了玄英几眼没说话,被她反瞪回去,只好道:“你明知道那掌柜的意有所图,怎么完全不接他的话茬?”

    “那你不也是吗?还把这甩到我头上来。我不过想看看他能忍到几时,反正急的又不是我,想不到还没过年就能看一场傩戏,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玄英翘起腿,她本就坐在榻上休憩,听了裴崇道的“污蔑”竟直接伸出白嫩的小脚,染了凤仙花汁的脚趾头红得可爱,推搡了几下后,在磨蹭他小腿时被直接捉住。

    哪怕被如此戏弄,他也面不改色,若非耳朵尖已经红透,连玄英都要以为自己的魅力不复从前。

    两人嬉闹一会儿,玄英突然收手坐回去,随后便有跑堂的上菜,却左等右等不见那掌柜的再来。

    这对二人全无影响,他们知道的事情和秘密已经够多,一个奇奇怪怪的掌柜的,并不能影响什么,就算有什么要紧事,也绝对排在吃饭之后。

    管子曾说过,“民以食为天”。玄英深以为然,可见圣人之师所言非虚。

    “这可比你做的好吃多了,不仅毫无腥气,还唇齿留香。可惜不能如在家里那样,否则定要把这疱人给请回去。”她挑起几块鱼肉尝鲜,又夹给裴崇道。

    “我也就私下里研究些吃食,哪里能满足你这张老饕的嘴,某人若是不喜,那庖厨里那些个糕点果子可别吃了。”他故意一本正经地逗起人。

    玄英佯装生气,面上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可语调婉转勾人:“好呀你个姓裴的,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说来两人若不是出逃,很少会同案而食,玉清观也受传统规矩影响,吃什么都是分案分食,只有玄英、绮儿她们要喝酒享乐时才会坐在一处。如今倒是亲密许多。

    他们故意歇了片刻,仍等不来那鬼祟奇怪的掌柜的,玄英觉得有些无趣,可脑子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思索,眼神也变了几变。正要张口说什么,就被熟悉她的裴崇道给打断。

    他将玄英搂入怀中,揉了揉她的太阳穴,光是叹气却不发一言。她哪里不知他的意思,可这仿佛刻入骨血的本能一时实在难以改变,只能侧过身抱着他的腰撒娇:“我知道你担心我思虑过重,今后我会注意的,我保证!”

    “罢了,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他有些无奈,抚摸她的发髻轻叹着。

    玄英抿唇,又把自己埋进他怀中,声音闷闷的:“你是我的智囊,今后我就听你的,什么也不多想好不好?”

    两人都知道这话不可全信,却默契地不提,随意谈论着扬州各处与洛阳的不同来,等到玄英躺倦了才收拾起身。

    然而直到他们离店,先前那个掌柜的都踪迹全无。

    即使离开了神都,可博弈从未能停止。弈棋最忌心浮气躁,他们还是准备等一等,等到所有想要拖他们下水和防备他们的人都入了场,再将棋子亮出来。

    情势如炬,瞬息万变,可自有人不动如山。

    夏日天黑得晚些,不过赶集凑趣儿的人们都点上了灯。

    一盏盏荷花灯在水上飘荡着,飘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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