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收拾后,陆裴二人便往五云山去了。

    段老先前弹琴的亭子就在半山腰,虽然知道大致位置,可真的寻找起来还是有些困难。山路难走,又草木茂盛,如今芒种已过,蛇虫鼠蚁更是随处可见。

    “前面应该就快到了,只是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玄英扶住一株古树,将手递给裴崇道拉他上来,这一段路极为陡峭,碎石泥土也多,如果不多加注意很有可能直接滚落。

    裴崇道见她四处张望,便留心二人脚下,又抓紧了一块凸起的石头才道:“当心些,别仗着身手好就胡来。你闻到什么了,不都是些花木泥土香?”

    “不,来,你往上几步,就是这儿。”玄英小心地向上腾出位置,指引着他过来,又把那味道细细描述了一遍。

    “在下面完全没有,可过这里的乱石堆就有了。这山里应当没有佛寺道观,怎么会有香火气?”裴崇道立马警醒,按住玄英的手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还是去看看吧,僵持在这里更危险,反正既是他招我们来的,今天不上山,他也能通过其他法子引我们。”玄英并不怵这些,她按了按腰间的九节鞭和怀中的暗器,目光游移开始寻找可供二人全身而退之路。

    等两人循着香火气到了凉亭,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任何特别,若非裴崇道眼尖看到飞檐上有一缕青烟飞散,他们恐怕要费不少功夫才能在宝顶上发现香灰和三道骨刀划痕。

    玄英蹲在宝顶之上,指腹轻轻摩挲痕迹,这亭子年久失修,可即使如此,这三道还是那么引人注目,从上面俯视绝对不会认错。

    这是又一坊的指路标记,当时她在林中为太平引路的就与这差不多,所以后来绿绋也能跟着那标记寻过来。

    她目光一凛,抬起头向四处张望,甚至还觉得站得不够高而起身直立眺望。

    远处湖面蓝如宝镜,山脉相连绵延,向阳的这面坡上林涛翠如碧玺,蝉鸣鸟啼,诗画江南绝胜处,西子掩面怯三分。

    如此美景自与神都、西都不同,一个是挥毫泼墨的大气,一个是细笔勾勒的秀丽,玄英虽也见识过似水柔情的江南,可舟行湖上哪里有一览天下来得震撼。

    裴崇道见她久立不语,以为是发现了什么,又担心她慌神摔落,忙不迭道:“真娘,真娘,小心脚下。”

    玄英回过神,突然有些眩晕,闭眼恢复后才纵身跃下。她的语气里带着与以往纯然不同的雀跃:“二郎,此地风光极胜,若有一日能逃出来,便定居此处吧!”

    “好,都依你,只是你在上面有什么发现,这么半天不仅仅是看风景吧?”裴崇道擦了擦她额间的汗水,又将散落的几绺发别到她耳后,圈着她立在亭中向远处极目。

    耳边风声与心跳声相谐,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音律。

    “虽然我早就知道江南白衣段家与又一坊有旧,可恐怕比我所知还要更久远更紧密,否则,在如今又一坊基本停止运作的情况下,怎么还会有人用坊中的引路标记。这位段老先生究竟想要做什么,索性直接告诉我又有何妨呢?”玄英拉过裴崇道的手,将那三道一体的记号画了出来,仔细教给他。

    这符号分三部分,虽仅三道,可是又一坊内有精确的尺步划分标准,朝向不需要多解释,而所刻画的长短则表明需要行的里程,边上两道用以辅助判定和警示。

    “所以宝顶上所刻画的意思是,往北面行三百三十里?那样算来,岂不是扬州。”

    玄英点头称是,只是她弄不明白为什么远在江南道都要如此避讳,是不是有什么她错漏的地方,或者圣人暗中并不止派了二张来捉拿她。

    “圣人明明只是想把我赶出来,若要赶尽杀绝,她大可以下令,我们一路又怎会如此顺遂。”玄英深感疲惫,她早些年常伴二圣,善于揣摩他人心思,几乎少有误判。

    如今,她却捉摸不透圣人了。

    直到手被握住,她才抬头看向裴崇道,他浅笑着,露出右脸颊上一个酒窝,明明是这样正经又端方的长相,偏又多了一点美人痣,即便如今早过了而立之年,看上去也丰神俊朗。

    “咱们去便是了,不管前面等着你我的是什么。”

    “好。”

    扬州属淮南道,虽与大禹九州之一的“扬州”同名,可实际区域并不怎么重合,然而又一坊遵从尧舜时期的天下划分,共有一十二州1,其中自然包括“扬州”。

    玄英前几年更换坊内十二州主时撤换了一半人员,又将古时的十二州重新按照大唐区域划分得更细致,在如今的扬州设立了新的“小州主”,即使所有州主已失去了所在州域的绝对掌控权,但若要查些什么还是轻而易举。

    是以,陆裴二人驱车直奔港口边最繁华的街市,打算找潜伏在闹市中的州主。

    按照既定路线来到安记绸缎庄,却毫无“影”的痕迹,似乎仅仅只是一家生意火爆的商铺而已。

    “娘子瞧着面生,今日来是要挑选什么?”店里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可还是在招待完几个异邦人后凑到玄英面前。

    “你们这儿往来客船、商船如此多,每日所见之人不知凡几,怎么知道我面生面熟呢?你当真没见过我吗?”玄英随手翻了翻摆在外面的布料,神色未变,叫人看不出喜恶。

    “娘子与郎君跟天神下凡似的,见过的人哪里敢忘呢?”

    “这番说辞听着耳熟,罢了。”

    玄英知道问不出什么,便懒得多言,预备夜晚再来此一探。然而能在这种店里做工的又岂是没眼色的家伙,忙不迭请着二人往里间去,又好茶好水地奉上,连后面再进来的一些客人都推给其他人招待。

    “娘子眼光高,不知想看什么稀罕货?咱们这里应有尽有,若是小店没有,怕整个扬州城都不会再有了。”来者穿着不差,起码是个管事的。

    玄英不紧不慢理了理衣裙,露出一双红色翘头履,上面缀着两颗红宝石,如鲜血,似玫瑰,晃得人眼花。可这管事却不为所动,也让玄英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她尤不死心,伸手指了指后面的庭院,笑道:“我要那里最好的货,至于价格,叫你们东家来和我谈。”

    可惜的是,这管事虽然应下,言语之间也半点不漏,却让玄英大失所望。

    又一坊一整所州宅的影都不知所踪了。

    到了夜晚,玄英还是没想明白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扬州这里的防守属于是最高级别,按理说就算被人下了毒手也该留有痕迹。而他们去江南虽是临时起意,却有迹可循。

    如今的局势看来,除了他们二人,暗中至少还有两至四波。

    “敌暗我明,段家的立场应该与又一坊一致,不过如今我不属于又一坊,所以存疑,而能让那么多影毫无痕迹地消失,怎么看都像是那个人的手笔,可她究竟想要藏什么呢?扬州又有什么值得她在意的东西?”玄英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子,内里刻了一个鸟篆的“九”字。

    这是她在坊内的排行,与莫九相同。

    “你试探他几回,我看不像是装的,但是寻常人见了如此贵重又奇特的镯子和戒指,不应该视若无物,你的态度很明显,他这种人精怎么会看不出。”裴崇道握着玄英的手,对着烛火仔细看她的戒指。

    这是一款极为诡异的戒指,整个戒面的石头是纯黑色,中间却有一束彩光穿透留下的痕迹,将打磨的圆石正好分为两半,中轴线上向两端扩散出两种颜色,一蓝一绿,却能交相融合,流光溢彩。除了戒托外再无半点装饰,其实这并不符合时人审美,便是异邦也不多见。

    这戒指也是坊中的信物之一,莫九推以自己戴不下坚持要留给玄英。

    她猜测道:“这个绸缎庄一定有问题,就是不知背后之人与又一坊有何联系,是敌或友,最好的情况就是他们是段老的人,而影的消失也是段老安排的。不过,要是他们和那位有关,恐怕此行徒劳无功了。”

    “姑且先把他们看作独立的四方,扬州虽为重要通商口,鱼龙混杂,可又一坊中人也不是吃素的,应该不是最差的结果,”裴崇道用指尖蘸水在案上画了几道,又点了两点在圈中,“我们恐怕只有跳出圈来,才能看清。”

    玄英点头,撩起裙摆将脚高高抬起,翘头履上缀着的宝石也晃来晃去。

    “当初连秋娘都能认出我这履,没道理那人毫无反应。”

    裴崇道握住她脚踝将翘头履脱下摆好,随手抹去了案上的水痕,抱着玄英往榻旁去了。

    “喂,你干嘛呀!我还打算再晚些时候去探探究竟呢!”

    “刚才我不就说了,咱们现在身在云雾中,不能跟着他们的思路来,切莫着相。”裴崇道替玄英宽衣解发,动作娴熟自然,仿佛理所应当。

    听了他的劝解,玄英了悟,她本就通透,明白如今着急也没什么用,偏嘴上不饶人:“瞧你,熟读了多少佛经,佛家箴言一套接着一套,你不该叫‘崇道’,改成‘崇释’得了,哈哈,裴崇释。”

    “你自己不读,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陆女冠可要改投入佛门?”

    “陆女冠的衣冠冢都立了,天底下可再没有陆玄英此人。如今,我是陆真娘,是你的俏俏。”

    “好,我的俏俏,早些歇着,想想明日去哪里游玩。”

    裴崇道哄着玄英乖乖躺下,两人决定顺其自然,不再受人牵制,彻彻底底放松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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