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极快,一晃竟然已是年末。
玄英听着手下人的汇报,还是会习惯性想喊绿绕,一个“绿”字出口后才发现旁边站着的人是绿绣。再没有人会将所有情报都整合好给她依次按缓急过目,也不会有人在她忙不过来时能把所有都安排妥帖。
绿绣其实也很优秀,但毕竟不是她。
二人从来都是配合默契,绿绣虽然得了绿绕的教导,但行事作风和思维逻辑都不一样,特别是在武承嗣等人的跟进、处理上,很多时候还需要玄英细细解释。
其实绿绣也能看出玄英的不适应,便尽量配合着步调再一点点过渡。
“绿绣,辛苦了,最近事情比较多,而又一坊的人我也不便启用,只能委屈你和绿缨跟着‘魅’做事。”这“魅”是直属于玄英的人,曾在又一坊挂名为“影”,如今又一坊彻底沉寂下去,玄英便将“魅”独立出来办事。
“女冠放心,属下一定将所有事都处理妥当。”如今,玄英也不让她们再叫什么坊主,俏罗刹更是成为了过去式。
玄英在收拾东西时看到了自己废弃的俏罗刹假面,是先前的一个,侧脸处有裂缝。这个应该是她用得最久的一个了,正巧是与裴崇道初见时换上的。想不到被绿绕一并收在了箱子里,她还以为同以往一样取了三昧火烧了呢。
鬼使神差地,她将假面戴上,铜镜里的罗刹鬼实在可怖,哪怕是白日也能让人乍见便出一身冷汗,真不知当初裴崇道是怎么能对着这张脸还面不改色,甚至唤她“俏俏”。
薄纱后的眼睛凉薄,像冰渣子一样刺人,他又是如何通过这样一双眼看出她的坚韧?
明明假面下就是属于陆女冠的美艳风流,他倒好,爱上了如鬼魅般的俏罗刹。
玄英正胡乱想着,似乎听到裴崇道叫她“俏俏”,她怀疑是自己晃神有了幻觉,仍对镜自顾,看着那个镜中的人,熟悉又陌生。
“俏俏,俏俏。”声音越来越近,真实到玄英以为自己点了无梦令,这只是一场虚梦,可镜中也出现了裴崇道的身影。
都说镜子能穿透虚幻和真实,映射出主人的真实想法。或许,玄英抚摸上了那假面的裂口处,或许她的执念太深。
裴崇道看着神情恍惚,眼神空洞的玄英,顿时有些慌乱,连带着多少次出现在他梦中的假面也变得可憎了。
他一把掀开了假面,却因力道过大而弄松了她的发髻,脸颊上也因为那道裂口而被刮伤,流出几滴血来。他刚想道歉,就被还没恢复神智的玄英抓住,匕首出鞘横在他颈前。
感受到手下温热的触感,玄英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到被自己钳制住的裴崇道,她惊得掉了匕首,生怕自己已经伤害了他,便有些不敢面对。
直到被裴崇道掰正了身子,四目相对,玄英才真正清醒。
“真的是你,我以为是梦。”玄英的唇发白,感觉脑子里一片混乱,似乎是把梦和现实混为一谈了。
裴崇道很担心她的状态,又不知如何开口,刚才那个瞬间,他有一种自己要失去玄英的感觉,心脏仿佛被揪紧般痛楚。等平稳了呼吸,他才开口:“是我,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他指着假面,手指摩挲着裂口处,不小心沾上了她的血。
“我帮你处理下伤口吧?”他见玄英似乎没有感觉到脸上的伤,皱了皱眉。
玄英一愣,摸了摸脸,却和伤口的方向相悖:“我受伤了?没有吧。”也许是看他少见地对自己严肃,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难得窘迫起来。
“应该是最近睡前点了太多香,可能有几种功效串了,或者是我自己拿错了。放心,下次不会这样。”玄英简单解释了下,不欲多言。
可是裴崇道太了解她了,轻易便分析出她是因为前些日子绿绕的祭日而伤怀。若是别的原因他倒是可以想办法帮她缓解,但是事关绿绕,恐怕谁来都不好使。
玄英压下心里的悲伤,强撑着凑上前吻了吻他,似乎想借着这个深吻让他不再追究自己的反常。
哪怕先前还在生着气,可他偏吃玄英这一套,再一次拜倒在她故意散发的魅力之下,失去了自控力。
等两人分开,玄英脸上的妆都给他吃了大半,衣袍凌乱,发间的檀木钗都跌在案下,而裴崇道用来束发的冠也摇摇欲坠。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你,我,还有绿绕。我知道你能猜到是因为她,但你胆怯了,你怕说了我会更难过。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脆弱吗?”玄英已经完全调整过来,这段时间她因为过于悲痛而用无梦令在梦中与绿绕相见,剂量之大以至于让她白日都没法如常。
就连绿绣都没能看出来她的压抑,只有裴崇道。
“你不脆弱,脆弱的是我,我怕你想着她就忘了我。”裴崇道难得开了个小玩笑。
玄英白了他一眼,想顺势应下他的玩笑话,临到口边又改了:“奇怪得很,你很少吃成周的醋,唯一一次还是你喝的醉了,却偏偏吃绿绕的。你明知道我不止把她当个下属,我对她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我自己,她说是我带她走出来,可是没有她,就不会有现在的我。我这条命也是她救的,她是我重要的朋友。”
“她也是支撑我的脊梁。”
“而你不同,你是我灵魂的归处和我此生唯一的爱人。”
玄英握着裴崇道的手抚摸上自己的脸,伤口处被按得有些痛,却意外的让她平静下来。而后,他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玄英将他染血的指尖放入口中。
潮湿,温热。
直到那虎牙轻磨才让他脑子中断裂的弦重新接起,可是面颊、耳朵,甚至是脖颈都红了起来,说是喝醉了酒都不为过。
“俏俏,我也爱你,很爱很爱。”再多的甜言蜜语他也学不会,好在玄英并不介意他的口拙,反而欣喜地用腿勾住他。
“俏俏,现在是白天。”
在玄英无辜的眼神下,他再次叹了口气,缴械投降。
韦宅。
韦元明看着七娘心情很好地哼着曲儿,便好奇地凑了上去,问道:“怎么,最近是有什么进展了吗?房州那里来人问了,我该怎么说?”
七娘看着丈夫,以前倒是不觉得,可近来越发看他不顺眼,偏偏两人感情没什么问题。以前浓情蜜意时,哪怕他再蠢些都觉得可爱,但都老夫老妻了,热情退散不说,加上为了密谋大事,她成日成夜思虑过重,见到他的愚钝就失去了曾经的耐性。
“让你跟着后面听听,你偏不愿意,现在还要我多费口舌,脖子上的这个玩意儿真是白长了。”
韦元明觉得委屈,又有些愤怒,并非他不愿意听自家七娘和陆玄英、崔舍人等谋划,而是几人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加上偶尔还有个冷着脸的裴崇道作陪,他一想往前凑就得受一波冷眼攻击,这还有什么可听的呢!
“你,你明知道我不擅此道,这不是故意为难我是什么?”他烦躁地拍了拍书案,明明心里想的不是这个,到嘴边就变了个味儿。
七娘本来心情倒是不错,被他一搅和,突然冒起一股邪火:“知道自己有不足就想办法去弥补,或者发展些长处,可你也就在外面装得像模像样,什么都要靠我,事成后我们李家也分不到半分好处。还有你那堂姑母,但凡她能劝上庐陵王几句,不这么目光短浅,何至于如今还要我在这里细细谋算。”其实这话不全对,不论李显是否出错,武则天最后都会登上那个位置。
见七娘说什么李家、韦家的,又单独拎出个韦香儿,他心情更加不爽:“庐陵王还不是被裴炎那个老畜牲给弄下来的,可惜他死得早,否则我不能饶过。对了,裴崇道是他的侄儿,这两个人一个模子的可恨。要我说,就不该和他们联手,谁知道最后会不会咬我们一口。”
“你以为谁都和你们韦家人一样小心眼,好,就算他们图谋不轨,但只要庐陵王重归那个位子,他们还能如何?而且他们能来找我们,本就得担心因为陈年旧怨带来的果,可他们还是来了,不管真实目的是利用还是什么,那咱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对不对?”
七娘缓了口气,又耳提面命:“你看圣人如今也不算排斥臣子们提到她几个儿子,你可得让韦家人紧紧嘴巴,特别是房州那里别临了出了幺蛾子,尤其是你堂姑母。”
两人越说越来劲,似乎不按头让对方认错就不罢休,偏偏他们都很了解彼此,一个嘴笨却凶悍,一个犀利又刻薄,即使没有争得面红耳赤,也让仆从们不敢近身。
可房州派来的人还在等消息,管事只能亲自去劝说,少不得又挨了两人的训斥。
“你自己去说吧,别在这里碍我的眼。”七娘白了韦元明一眼,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韦元明见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上,却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来,不过颠过来倒过去地说些“万事俱备,只等时机”,又或者“让堂姑母放心,一切有我在”的屁话。若不是来者是自韦家出来的人,只怕也要为韦元明的愚钝而捏把汗。
这人刚准备走,就见七娘从屏风后出来,寥寥数语就把计划告知,也有一些需要房州那里配合的,总算是挽救了一二。
“谢谢娘子救我,娘子之智便是孔明在世也比不得。”
原就是她不放心,再一次对韦元明妥协了,两人便和好如初。
即使玄英再为她惋惜,也不得不叹一声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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