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圣元年的新春,裴崇道照例来陪玄英。

    只是这次直到他进了书房都无人应声,玄英正伏案读信,娇艳似牡丹的脸上漾开点点笑意,比起前几年更添几分难言的韵味。

    直到他凑近俯身,玄英才侧过脸来亲了一下他的面颊:“今年来得这么早,不多陪陪你阿娘吗?”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到了。”明明还是这么平淡的语气,可玄英偏偏能从中听出几分不满和醋意。

    她不禁用额头顶了顶他,笑道:“我竟是头一天认识你,不知道还有这样大的醋意,你看看是谁的来信。”

    裴崇道自然地将她环住,就着她的手读起来,没两句就明白了玄英高兴的原因:“崔家终于松口了,实在是不容易啊,只是为什么是李七娘告诉你?”

    “你忘了去岁李昭德被贬之事?没了他,崔家可不得直接和韦元明他们联系吗?再说,还是七娘有法子,劝动了崔舍人。等着瞧吧,今年阿绮他们一定会来我这里报喜。”

    “你如今和李七娘联系倒是频繁,年节里也不忘。”裴崇道没什么兴致探究韦家的来信,哪怕不为裴炎与韦家的龃龉,他也对他们没什么好感。只是玄英能摒弃前嫌先合作着,他却忘不了韦元明曾对玄英的为难和口出狂言。

    “韦家和李家只有她一个算是不错,头脑样貌都有,可惜不能为我所用,若是日后兵戎相见,恐怕又是一个劲敌。”虽然是这么说着,可是玄英的脸上满是欣赏之意。

    两人正温存着,就听门外绿绣领着绮儿和成周到了。

    “你这笑恐怕十里外都能看见,不过才是松口,一应程序都没走呢,傻乐呵什么劲儿。”玄英向二人道声喜,又忍不住打趣。

    许是因为年岁渐长,又或者是已与绮儿许下未来,萧成周已经不像几年前那个会拽着玄英胳膊撒娇的小郎君,更不会随意与那些狐朋狗友去烟花之地欣赏乐曲,哪怕他认为当今许多名家的技艺情感都不及楼中娇娘优秀。

    几人嬉笑着,依旧是绮儿和成周手谈,玄英就着裴崇道的琴声饮酒,仿佛回到了他们四个第一次一道正式过节的时候。不同的是,裴崇道不用参加朝会和宴席,而玄英也不用担心年节时分有人对圣人图谋不轨。

    圣人去岁终究还是没有找玄英,只是又一坊和影久不出现,仿佛所有人都瞬间忘却了这个曾经令他们心头一颤的组织。

    还没到时候,玄英深知自己逃不过去,早就将坊内后续的事务打点好,只等日后让绿绣交接给新任坊主。

    “今年是梅花酿?”一曲毕,绮儿也输得没了耐心,索性都凑到玄英这里来。

    “尝尝我们裴二郎的手艺?”玄英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见二人讶异,不免偷笑,被抓包后用眼神狠狠刮了裴崇道一遍,直把他看得面红耳热才罢休。

    这酒清淡,初闻有一股梅香,随着酒气的散发越来越浓郁,竟夹杂了一股松柏的儒雅,像是浸透了松枝化在里面,奇妙却和谐。

    绮儿品了一杯尤嫌不够,夸赞道:“倒是得了你的真传,只是我没想到,往日里清冷如雪松的裴二郎,竟然也有这般情趣。”

    “敬我们裴兄不为人知的小情趣。”成周举杯祝词,喝到兴头上竟然唱起了曲儿。

    另外三人笑作一团,就连裴崇道都在接住玄英快掉下去的身子后弯弯嘴角,露出右脸那个可爱又不常出现的酒窝。

    今日的欢愉很是难得,特别是这几年裴崇道和玄英相继被圣人厌弃后,桩桩件件的糟心事不断,倒是都很羡慕成周有这样不着调又万事不挂心的好心态。

    “你们不喝了,还是说其实玄英姐姐你不喜欢我们裴兄精心调制的佳酿?”成周几杯精酿下肚已经有些醉意,双眼迷离,更添几分俊朗诱人。

    这还是玄英第一次正视萧成周的俊美,是与裴崇道不同的英俊,带着些风流不羁,剑眉星目将酷似萧皇后和太宗杨妃的秀美中补了些英气,平心而论确实比对外冷着张脸的裴崇道更受欢迎。

    玄英摇摇头,醉了酒的成周又变回那个无拘束的少年郎,她让绿缨取些醒酒汤来,免得把这大好的辰光给睡死过去。

    就连裴崇道都无奈地笑了。

    “你在看谁?”玄英突然凑到他耳边问道,声音喑哑,有说不出的魅力。

    “什么?”

    “你不是在看成周,你在透过他看谁?”

    她本来因为酒意上头而略显惺忪的眼睛瞬间就变得明亮,像一口深潭吸引着他探寻,就像他第一次见俏罗刹的时候。

    这一瞬间,裴崇道有种自己被看穿的错觉,又或许不是错觉,因为玄英的眼睛总是那么毒辣,能看透别人不想诉说的秘密。

    他没有办法对着那样一双眼去反驳,也不想对他的俏俏说一句谎话,然而玄英一句苛责的话都没有说,只是露出比平日更妩媚的笑容,深不可测的潭水渐渐变成泛着瘴气的山谷,让人明知不可通行却要以身犯险。

    “再弹一首吧,就是上次你与成周合奏的那支曲儿。”

    似乎是因为确定了武承嗣在几起谋逆案中起到的作用,玄英只觉得时间过得都变快了起来,不像曾经数百个日夜都因没有具体情报而抓破头皮。在她和韦元明、李七娘的合力推动下,武承嗣和来俊臣在朝堂上的活动愈加频繁。

    只是这二人都被眼前一时之景迷了眼,一个依旧沉迷于吹捧圣人和薛怀义来获得赞许,一个变本加厉地残害朝臣,甚至欺辱臣子之妻妾,令众人敢怒不敢言。

    然而这正合玄英之意,甚至凭借着曾和薛怀义同伪造《大云经疏》的交情几次拜访,有意无意夸大了圣人对旁人的恩宠和武承嗣阳奉阴违的做法。

    这让本就烧了明堂、天堂和大像的薛怀义更加愤怒和后怕,净想着如何挽回圣宠并出言诋毁武承嗣了。

    而事后玄英与李七娘通信时曾说,“怀义僧不过区区一被养叼了胃口妄想吃人的细犬”。这一评价得到了对方的高度认同,甚至在两人私下会面时又被拿出来说笑了一番。

    只是这会儿,这只竟敢噬主的细犬已经伏法。

    “七娘,薛怀义这个例子很成功,来俊臣也会一样的,对不对?我们很快就可以把他和武承嗣都除掉,燕过无痕。”玄英把玩着手上的叮当镯,轻轻晃动时清脆悦耳,然而当她奋力一甩时,两只镯子磕在了案上,碎成一块块、一团团,七零八落的惨样。

    七娘点点镯子:“你果然恨毒了他们,特特选这一对来见我,实在没安好心。”话是如此,眼中却盈满笑意。

    “这又不是什么稀罕货,一个料虽好却都是絮,一个种水都不佳的劣等货,我能等到今日已经很不容易了。”玄英的话意有所指,分明将来、武二人比作这碎了的玉镯嘲弄一番。

    七娘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绿绕的事儿我很惋惜,但她有你这样的主人也算是幸运,毕竟是你救出了她。来俊臣的事儿如今还不到火候,你且等等,而且一旦开火,势必成燎原之势,你总要等崔十八娘和萧小郎君的好日子过了再说吧?”

    玄英沉默,时至今日,都常会在梦中看见绿绕,时而是她们幼时同在九黎坊学习的样子,时而是她辅佐自己坐稳又一坊坊主之位,而最不愿梦到的是她殒命洛水的那天。

    “放心,既然我们已经联合,就不要有太多防备,对不对?你是我难得服气与欣赏的人,不应该就这么沉沦在过去。”七娘难得说得这么直白,让小心惯了的玄英都有些诧异。

    “别看了,周围都是自己人,你的人也在,还有什么不放心,”顿了顿,七娘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犹豫,终究还是开了口,“我不得不提醒你,虽然你和裴二郎的感情很好,但是你的身份注定无法进入裴家,你要想好以后该怎么做,如果要帮助……”

    谁知,玄英直接打断了她,笑意冷了几分,道:“这就不劳烦七娘费心了,我与裴郎好得很。再说了,为什么就得是我进入裴家,不能是他从了我?我当七娘是巾帼,没想到还是俗人,拘泥于俗世身份。”

    “你我都在这俗世中,早些认清现实而已,何必动怒。我并不质疑你们的感情,我只是担心你的未来。谁又不是身不由己人间客呢?”说到伤感处,七娘也有些萎靡,应该是想起了什么,不再看玄英。

    良久后,她才抬起头,眼中已没有先前那一瞬间流露的软弱与无奈,现在的她又恢复成了那个深藏若虚的女诸葛。这是玄英对她的评价,也是对于曾经和未来的敌人最好的赞誉。

    “好了,你看你,我瞎了心多这一嘴。愿你今后得偿所愿,不要走我的老路。”

    玄英缓和了脸色,但还是不欲多讲这个话题,她能理解七娘说这话的立场和意图,可是不能认同。

    起码如今二十六岁的玄英还不理解,也不懂七娘的妥协和认命。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过常人的生活,从前的她除了圣人也没有必要听谁的话,只管做一个合格的坊主就行。也许脱离了又一坊后,她也会有所改变,不论好坏,她并不排斥,甚至因为有了裴崇道而更加期待。

    她此刻真心实意为七娘可惜。

    但她更相信她的裴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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