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经卷中有诸多残损页面,其中年代、笔迹不同的删删减减繁杂不堪,想来,是经由古人一代代传承优化下来的汇总笔记。经卷着重记载了血渊的培养方法、试验以及成果,图文并茂,倒是绘声绘色。

    雪禅合上经卷时,已夜幕时分,神色疲倦地呢喃着:“也不知,这经卷中有多少真、多少假。”

    她轻揉着太阳穴,心中自是明白,风时会将这星云阁的绝密经书,给自己这个外人看的缘由,自然不会是那冠冕堂皇的“了解云戮也”的说辞,而是希望她自愿为此牺牲。

    雪禅看透了他的用意,却不愿拒绝这残忍手段。

    经卷记载与云戮也所述一致。血渊一年三次重塑,一次较之一次痛苦凶险,除了生生熬过去,别无他法。

    今年第二次血渊重塑时的情状,已让雪禅惊骇不已,心神难宁,那苍白无力的身躯和趋于平静的心跳,每一刹那都在宣判云戮也即将离去的事实。

    她日夜忧心,虽面上佯装平静,一切如故,仍若无其事地与云戮也谈笑,但她心下焦急思虑,似湍急江河,永无宁息。

    雪禅无法得知,若无她的饕餮真气相助,云戮也能否撑至今日,能否掀开眸子望一望,他曾许诺过的爱人。

    因而即便她猜到这经卷内容真假半掺,难以分辨,她也万不敢以少年之命,试探窥知其中真相。

    那痛彻心扉的代价,她无力承受,大约世上也无人愿意承受。

    她又瞥了一眼卷中所载的头一句话,长长地吁叹了一声。

    上面明明白白地警示着后人:“此法损命耗身,违天逆道,当杜绝于人世。”

    她一夜无眠地辗转反侧,并非为了自己快到头的短暂岁月,只是怕那少年会在如此寻常的夜里,一觉长眠。

    捱至黎明,雪禅理了理衣衫,握着经卷,便目不斜视地去了槿篱殿。

    意料之中的,风时正衣冠整齐地坐于殿中,闭目养神。

    他在等她。

    “雪禅姑娘,这么快便看完了?”风时睁开那双清明的眼眸,嘴边挂着一如既往的虚浮笑意。

    雪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坚定道:“阁主无需多言,我想让戮也摆脱血渊。”

    风时失笑:“你难道不想知道,戮也自己愿不愿意摆脱?”

    雪禅摇头,反问道:“血渊应当是在他幼时便植于体内的吧?那时他可曾有过选择?过去十八年,他只当人生之路别无选择,便受之任之,不愿计较。他活至今日,对血渊究竟是恨多一些,还是感激多一些?我觉得,阁主并不了解。”

    她倏而抬眸,虽极力克制,眼中仍怒火翻涌,似有滔天热浪:“或许,阁主从未想过了解他,只是将他当成了养蛊之躯。念及你对他有养育之恩,此事,我不便插手。

    “但十八年将至,血渊将成,而我不想让他因此而亡。无论经卷记载真假与否,有任何可能,我都愿为他一试。若世间万法都无用,我也愿,陪他共赴黄泉。”

    雪禅答应过云戮也,要做他的朋友,那刀山火海,便不足为惧。

    雪禅还曾许诺,会让他长存在自己的未来里,那无论生死,自当与共。

    血渊与普通蛊虫区别甚大,寻常蛊虫由一双子母蛊相依相生,一损俱损。

    但血渊初始时,有两条母蛊,一条寄于宿主体内,养出浩瀚内力,另一条,则在体外源源不断地生出无数子蛊,复刻内力,供人汲取。

    每一条子蛊皆有母蛊的同等内力,且其状态不受母蛊影响,因此真正骇人的,乃是这条体外母蛊。

    体内母蛊靠人血为食,以人身鲜血,供养气海,才得以日渐壮大。它每年会重塑血海,用以全面提升宿主内力,但其寿命有限,十八年便会消亡。其宿主因身体透支过度,自然也无法存活。

    体外母蛊被豢养至第十八年间,便会膨胀出无边内力,最终饱胀至死,所含内力可由人提取自用。用者,不受其困扰。

    这经卷中所写,比雪禅原先所猜更为精妙,也更残忍血腥。

    而卷中最后一页,许是先人有感,刻意留了一线生机,给所谓宿主:“若要宿主不死,便将体外母蛊置于旁人体中,用以挪移体内母蛊的力量,挪移后,所有蛊虫尽灭,体外母蛊所宿之人,必死。”

    一命换一命,这蛊毒解法倒是公平得很。

    “经卷你也看了,想要他摆脱血渊的后果,你可承担得起?”风时说这话时,并无半点不忍,也无劝解之意,他眼中显而易见的野心,让人却步,可偏生碰上了雪禅。

    “我今日走进这殿中,便打定了主意要为戮也做些什么。”雪禅的眸里无半分惧意,“是生是死,有无用处,自有天意。”

    风时蹙了蹙眉,心中烦闷,面容却转瞬恢复了平静:“那我定会成全。”

    雪禅天生脾性凉薄,对生离死别之事向来冷淡。父母双亡,恩师离世,于她而言,皆为世间万象,虽总有哀愁难忍之处,却也知晓天地广大,万事万物自有因缘注定,无需勉强。

    因此她随波逐流,随遇而安,所作所为,尽人事听天命而矣。

    但人来人往的世间,多的是在为难违天命,波本游荡的俗人。他们乐此不疲,也无心探究天命奥义,终其一生,只为寻一个取不到的果。

    时至今日,雪禅理解他们,她也在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拼着命争取靠近。

    这世间多了一个她无法割舍之人,或许因缘由命,可她偏想一搏。

    以往,她盼望未来有少年执手相伴,眼下,她只求他康健无虞,长命百岁。

    师父说过,雪禅尚未出世时,受过许多人的祝福,她定会福泽绵延,顺遂一生。

    如今一命换一命,她愿她所有的福泽,借由蛊虫和天命,原封不动地传递给少年。

    她悲苦的少年,本当向阳而生,长命百岁。那天命注定的孽,便由她来挡。

    她兀自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打算撇下云戮也,独自赴死。

    她约莫无法兑现她的诺言了。

    “同生共死”,他们大约无法同生,而她也盼着,他们永不共死。

    雪禅在殿中静静候着。半日后,风时从内室走出时,面色红润异常,连眼角皱纹都有些微消减,他手中托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雕花木盒,边走边道:“此物名为‘朝生暮死’,服下它后,所剩之日就不多了。”

    “这便是另一条母蛊?”雪禅面带疑惑,“其□□力,阁主不准备等血渊大成之日,享用完整?”

    风时淡淡笑道:“我已将其子蛊收集,将养着用,功效是一样的。我和你一样,想让戮也好起来。”

    雪禅暗自好笑,未将他的最后一句话放在心上,只是见他格外着急,不免心下生疑,但事已至此,她本就不打算回头。

    就在她快将指尖所捏的小药丸,坦然地置于口中时,门外忽有猛烈撞击传来,其声之响,令雪禅指尖一颤,难以将药放下。

    “不要!”那人锤门喊道,声嘶力竭。

    雪禅面色白了白,动作停滞了一瞬。

    “别吃!”那人连续叫喊不断,竟也无人相阻,只是无论他如何捶打门扇,始终无法破门而入,“禅儿,我求求你,别吃!那药没用的,你信我!”

    雪禅拧着眉,未见门外晃动人影,只能闻得嘶哑嗓音。

    她惨淡地笑了一声,云戮也双腿未愈,不能行走,武功尚未恢复,眼下怕只能趴在地上,干巴巴地叫唤。

    他应当很难过吧。

    “雪禅姑娘也听到了,我那徒儿舍不得你死。”风时立于一旁,冷冷笑道。

    门外声响不绝,愈发凄厉悲伤,撞击声,一声高于一声,如同发了狠的猛兽,不管不顾地拿命砸在门上。

    随之而来的血腥气,穿过门缝向殿中渗入,轻飘飘地卷进鼻腔,仿若漫天飞舞的洁白雪花沐浴在三月景阳中,凌冽得唤出清泪两行,也和煦得请出展颜莞尔。

    雪禅唇边掀起缱绻笑意,淡淡地望了一眼颤动门扇,释然道:“我未来的夫君,自当由我来护。”而后将朝生暮死吞入腹中。

    一并吞尽的,还有她的无暇过往和无尽未来。但她不悔。

    知命之人,往往更易被人世所扰,因为知晓命数安排,便更珍惜所得之人、所遇之事。

    风时说,她还有半年可活。

    她的内力会随时间流逝而逐日消散,殆尽之日,也是她身亡之时。

    风时替她封了内力,虽无法动武,但也保证了不会因过度消耗内力而损害生命。

    雪禅昏迷前,依稀听得门外呐喊渐止,又有窸窸窣窣的泪泣搅扰人心。

    人若有了牵挂,便也有了软肋。

    她犹记得,少年起初不爱笑,后来只会对她一人言笑,而他落泪的模样,她从未见过,也并不想见。

    只是那画面,细想理当绝美。

    今生他若能安健长活,便是再圆满不过,若不能,她也会陪他,安详地完结一生。

    槿篱殿紧闭的大门外,躺着一个满身狼狈的白衣少年。

    红血染白裳,少年仰天泣血,眼中除了怨怒不甘,惟剩苦痛酸楚。

    他眼角挂着殷红血珠,欲坠不坠,宛如一颗朱砂痣印于白雪间,为那张无暇绢纸添上了唯一且浓重的绝笔。

    少年斜斜地倒在台阶上,十指似浸泡在了血水里,猩红一片,门框上斑驳地印着红指印,满目赤炎,散着说不尽的凉意。

    少年模糊着视线,看了眼微红天际,那里有血泪染出的红光。

    原来过去十多年,他从不知痛为何物,那深入骨髓、挥之不去的绝望,每一弹指都在不遗余力地啃噬魂魄,直至此间徒留一具破败躯壳,再无残魂。

    如今一门之隔,他真切地感受着,他的魂魄正随门内之人逐渐破碎,堙灭消亡,永不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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