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朱夏,炎热酷暑,庭院深寂,风送荷露,画桥架月。一抹清朗荷香浮于鼻尖,偶尔穿堂而过,间或绕梁三周,落得满院满室馨香扑鼻。

    有一身着水绿锦兰罗裙和芙蓉并蒂对襟中衫的小丫鬟小脸憋得通红,急急忙忙地穿过手抄游廊,沿着小荷池一路奔来。

    她气喘吁吁地停在高台圆亭前,顺着气,不敢上前。

    亭中之人见状,微微一笑,随即在岳窑影青盏里倒了杯薄荷凉茶,朝小丫鬟招手道:“过来喝茶,坐着歇息会儿。”

    小丫鬟握了握双手,怯生生道:“奴婢不……”

    “都说了,在我面前不准说不敢。”

    缀在圆亭前的遮阳白纱帘随风轻晃起伏,时不时掀开一角,将亭中的氤氲之景放出两分。

    女子面朝亭外池塘,锦衣华服,身姿窈窕,光是一个朦胧背影便有矜娇傲气展露无疑。

    “西小姐,奴婢打听到了。”

    女子挥了挥手,示意小丫鬟附耳低言。

    “听说那姑娘又是个被外人送来赠与大人的。

    “不过那姑娘一连睡了三日,也不见醒来的迹象,大人竟也只是每日进去远远观望一阵便出来了。

    “哦,对了,大人还派了许多家仆驻守在她房门外,不让人靠近半步,阵仗之大,奴婢从未见过。”

    女子勾了勾唇,其貌魅惑至极:“大人好女色,这一定是个大美人儿。待她醒过来,撤了外头的守卫,我们再去瞧瞧,毕竟终归是要当姐妹的人。”

    小丫鬟缩手缩脚,小心翼翼地躬身问道:“那我们可要做些防备?若是……若是大人因此被迷了去,往后西小姐也会像其他姑娘们一样,被关在后院里吃残羹剩饭的。”

    她既已被大人指了这西小姐做主子,往后这主子荣宠与否,可与她休戚相关,万不敢怠慢。

    说起来,自她得知自己将贴身照顾这西小姐之时,满心欢喜了好一阵子。

    这华贵的学士府邸中,人人都晓得,西小姐是大人最宠爱的女子。

    为了她,大人将热热闹闹的后院,变成了君王冷宫一般的可怖之地。

    西小姐来到这府中后,大人便不在旁的姑娘房中留过宿,还会在百忙之中,日日抽空前来,为的,仅是陪她吃顿饭。

    此等荣宠,有目共睹,她甚至觉得,老天定是提前透支了她所有的运气,让她前来侍奉西小姐。

    西小姐待她很好,不像别的主子喜怒无常,惯爱折磨下人,难怪大人死心塌地地待她。

    她这般乐呵着,直至三日前,被一顶花轿抬进来一个昏睡着的姑娘。

    无人见到她的容貌,只听闻大人头一回,亲自抱一个姑娘,亲自将她安置妥当,一切都不假他手。

    从那日起,大人便不曾前来看过西小姐。

    对此,西小姐竟一脸淡然,不怨不怒,照旧每日品茶赏花,看书作画,全然不受其影响,也无人知道她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

    女子终于回头,正眼看着小丫鬟,她浑身散着幽兰淡香,眼中浮着层薄薄的水雾,眼波流转,楚楚动人:“放心,大人舍不得。”

    “西奴,近日来可有想我?大人我可是想你想得紧。”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从白纱帘外传进来。

    西奴站起身,身段柔美,姣若秋月。她微微一俯身,含羞带笑:“大人。”那声音百转千回,扣人心弦。

    “大人不来寻我,我还当大人不要我了。”她垂着眸,面上委屈尽显,“我吃不好,睡不好,只盼着大人来看看我,大人倒好,这都多少日没来了。”

    左裕朗声一笑,堪堪算得上俊美的脸庞,渗出几分异样红光。

    “有事耽搁了,是我的不是。大人这不是来给我的小西奴赔不是来了?”他捏起女子纤手,握在掌心把玩,又轻轻置于唇边摩挲,深深吸着气,一脸餍足,“西奴还是这么娇。”

    西奴拿着绢帕掩唇一笑,媚眼如丝:“大人,别闹,大家都看着呢。”

    左裕瞥了眼四周,眸含冷光。

    只一瞬,家仆们便似鸟雀飞散般识趣地退了出去,留着二人,行桑中之喜。

    几月前,西奴来了这学士府后,左裕为讨她欢心,用一把锁锁了后院。

    那些娇花般的姑娘们,便通通被他关在其中,除了每日定时送些吃食,几乎是自生自灭。

    下人们却因此雀跃不已,原先那帮姑奶奶们不是生来娇生惯养,一堆臭毛病,便是过惯了江湖中打打杀杀的逍遥日子,总爱找他们切磋。

    如今,不必再对她们卑躬屈膝,言听计从,只消对付那阴晴不定的大人,他们也算终于过上了安稳日子。

    下人们百无聊赖地在各处当值,耗着时间,等待日落月升。苦日子过惯了,偶得清闲,便不自觉地泛着懒。

    直至一日间,有共事者从东厢房跑出来,手舞足蹈地吵嚷着:“姑娘醒了!大人吩咐准备膳食!衣物!名贵的首饰和亮眼饰品!都要最好的!要快!”

    那火急火燎的架势,着实令人一惊,毕竟谁都知道,大人最不待见下人们这副不稳重的模样。

    众人暗暗腹诽,不知新来的姑娘,又是哪一尊惹不起的大佛。

    …………

    雪禅昏睡了多日,她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梦中有个如仙少年闯进她单调的生活,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她见那人模样称心,便一口应下了这门亲事。

    不知为何,她见到他的第一眼,便知心有归属。

    “心有归属”这词,她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少年为她洗手作羹汤,为她躬身勤耕伐木。

    他那张白皙脸庞,因日日劳作,黑了一些,却更像个落入凡尘的仙者,不得不学着食烟火。

    雪禅不爱闹腾,少年却总爱逗她笑。被逗急了,雪禅便抡起拳头,朝他脸上砸,他也不躲,只像个小傻子似的,愣愣地笑着。

    那模样,委实叫人难以忘怀。

    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极快,忽有一日,少年敛起笑意,一脸凝重地对雪禅说,家中有要事处理,需得离上几日,让她照顾好自己。

    雪禅应了,又回到了自给自足的生活,但她日夜盼着心中少年回来,笑她闹她,也用心待她。

    她站在门边等啊等,不知等了多少个冬去春来,花开花落,门外那块菜地里,始终没出现过那抹魂牵梦绕的身影。

    那块地,始终空荡得令人害怕。

    她抚了抚门框,想起少年头一回,进屋时的羞涩模样,不禁将皱巴巴的唇角扬起来。

    她的少年,应当如她一般,早已满头华发。

    他应当已娶妻生子,过着和乐美满的日子,正如曾经对着她傻笑一般,对着他的爱人与儿女,怡然欢心。

    雪禅想见一见少年老去的模样。

    她有些怀念他的笑容。

    这想法日渐加深,最终铺天盖地地将她的理智压倒。

    她拄着拐杖,身形佝偻地在陌生之地打转,漫无目的地寻着她的少年。

    又过了几年,她走路越发吃力,大约大限将至,但她的想法仍旧未变。

    她依然想见见,她日思夜想的少年。

    约莫是老天爷眷顾她,在她生命里的最后一日,她见到了少年。

    如仙少年住进了一座灰白石碑下。

    那石碑建得精美恢弘,倒也配得上他。

    只是碑上尘土堆积,蛛网密布,已许久无人看顾。

    雪禅拖着疲惫苍老的身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石碑打扫干净,便脱力地靠在了石碑旁。

    她兀自细语,似与故人相谈言笑。

    她说:“我以为你终归会比我过得好,可没想到,你竟早早离了这无聊人世,自寻欢乐去了。你怎不知回来将我一块儿带去?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如何熬过来的?我可是指望着,有朝一日能站在你面前,对你说,我过得闲适安乐,怡然自得,非要气气你不成。可你却连这机会都不肯给我。

    “不过你放心,债我总是要讨回来的。若你往后敢过得比我还惨,我就往死里气你。

    “你瞧,今日彩虹,像不像那天你说要娶我时的彩虹?我觉得挺像。呵,连老天都替我叫屈。

    “此仇不报非君子,你且安心,等着我来讨债。”

    她阖上双眸时,神情极为安详,唇边挂着恬静笑意,一如初见。

    雪禅醒来时,鼻腔酸涩,面庞湿润不已。

    她眼皮尚且沉重着,便懒得费劲睁开,只在脑袋里思考着那个模糊的梦境。

    她十分清楚,梦境里的她,不是她。

    如若将选择摊开在她面前,她一开始,便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让少年独自离开,只要她爬得起来,她定会追着他不放,生死相随。

    若她爬不起来,少年仍执意离开,她便狠了心将他忘却,安安心心地过她悠闲富足的小日子,何以至于悲怆一生?

    梦中的如仙少年,与她的少年并不相似。

    她的少年,和她一般不爱笑,虽乐意逗她,但绝不知收敛,一味得寸进尺。他深埋在骨子里的孩童般的顽皮张扬,令他无法看似憨傻。

    他望进她眸中的眼神,更为纯然滚烫,也更让人心潮腾涌。

    她的少年,要比那如仙少年,好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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