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禅躲在楼梯转角处,打量着不远处的木桌子。

    这是整座塔里唯一的一张桌子。

    风时正站在桌前,摊开右手,全神贯注地盯着掌心。

    雪禅只能瞧见他的背影,故而无法见到他手心处有何异样。

    可下一瞬,风时猛地抬头,目光从掌心跃至半空,随其视线落于半空的,是一团黑乎乎的球体。

    仔细一看,那圆滚小球竟是由无数细细长长的蛆虫团在一块儿,凝结而成。而那些细长之物正迅速蠕动着,将小球越裹越紧。

    这景象着实令人不适,雪禅不禁蹙起双眉。

    小球向外漫溢出阵阵血雾细雨,肆意喷溅挥洒,转瞬又凝聚成几股血红长线,直奔风时额间,隐入眉心。

    于此同时,他的周身散出无法忽视的腐朽之气,如同溃烂枯骨,被人从地底拖至艳阳下,经日光一晒,飘出酝酿了百年的刺鼻腐臭。

    随着血雾的不断外溢,整座塔内的血腥气越发浓重,其中所带清香也从依稀可辨至显而易见。这夹杂着花草露珠的香气,少了云戮也身上的那份凛冽寒意,更为馥郁芬芳,熟悉却也陌生。

    便是这闻起来分外明媚的幽香,竟是从密密麻麻的漆黑蛆虫体内迸发而成。

    雪禅缓了半晌,方才从这触目惊心之景中回过神来,却见风时猝然反手盖于小球之上,收紧五指,轻轻一捏,便有乌黑粘稠的液状物体从他指缝渗出,欲落不落,欲滴不滴。

    风时的另一只手拿着一小白瓷瓶,耐心地等着手心的黑液滴入其中。待到他将瓷瓶收回,躲在一侧的雪禅早已心思百转地将所见之景,琢磨了千百遍。

    诚如云戮也所说,这星云阁远非表面所见的宁静淡泊,其中暗藏的恣虐杀机与阴恶邪气才是此处真貌。

    雪禅原先不懂,便笑着问他:“若真如此,你怎能活下来?”

    他只摇头不答,眼中似有苦涩微漾。

    后来雪禅才明白,一个人能在此间活着,需要付出的决心和力量必然深不可测。而这些,云戮也在他幼年时便已经历完整,他日复一日地活着,也日复一日地承受煎熬。

    雪禅深知,若换作自己,或许一开始她就会选择放弃。

    用尽全力地活着,无所求也无所念,对一个孩子而言,过于艰辛残忍了些。

    雪禅昏迷前,耳旁划过尖锐呼啸,似乎有人气急败坏地冲进了塔里,语气却颇为感伤地言道:“别再执迷不悟了。你可知她生前有个心愿,希望她的小师兄好好活着,也希望她的小师兄不再为难自己。

    “她说,你身上背负了太多重担,从前她不懂事,不知为你分担,还总令你受累添难。她的那些糟心事本不该玷污了她的小师兄。她的小师兄,应当永远一尘不染,高高在上。那场屠戮是她造的孽,她却自私地让你替她还了,她不想如此的。

    “这辈子太多人亏欠了她,她却仍为他们殚精竭虑,赴汤蹈火,令自己狼狈不堪,千疮百孔。可她独独没还一心一意为了她的小师兄的半点恩情。那时她说,小师兄是小师兄,不是旁人,他不会介意的。

    “可我知道,她心中全是愧疚。她至死都无颜面对你,甚至希望你像世人那样从未用心待她,她便不必对你有所歉疚。

    “但她死前又说,她知道,这一世她唯一亏欠的小师兄,怕是永远还不清了,她也并不打算还清,她说她宁愿积攒着这恩,往后生生世世皆由她来渡你。可这一世,她已无力更改,对这人世也别无所求,却只盼你快乐。你可明白她的意思?”

    云枝怪过她的阿姐自私狠心,忘恩负义,却一直想不通她死前那句“小师兄应该快乐的”为何意。

    阿姐明明放弃了风时和整个星云阁,仅仅为了她口中相识短短几月的良人。

    她那时便该明白,她的小师兄会彻头彻尾地失去欢颜。

    她死前有气无力地拉着云枝的衣角,郑重地说着话,同她往常上蹿下跳的轻狂模样过于不同,叫人看得心头一痛。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在这一世里的最后几句话:“我想……以后能生生世世地陪着小师兄,他再怎么赶我,我都不走。他太孤单了,旁人看不出,我却是明白的。但此生是我有错在先,你让他照顾好自己,忘了我,忘了过去,重新好好地活一次。我要在黄泉路上见到一个开心的百岁老风时。”

    说完,她便潇洒地撒手人寰了,只留泪如雨下的云枝抱着她的尸首,哭了很久很久。

    此刻站在小塔顶层的风时,不愿回答云枝的疑问,他知晓她话中之意,却只双眸泛着红,透出微不可察的脆弱倔强。

    他的小师妹临终遗愿,念他快乐。可失去了她的风时如何快乐?怎能快乐?

    他声音发颤:“她在世时,我从来千依百顺地对她,如今,我却想任性一回。想来她那么好,定是会愿意原谅我的。”

    雪禅并不清楚,自己在小塔里听到的这最后一段对话之中有何意义,她只满心想着云戮也身上的血渊之秘。

    她心下已有千百种猜测,但每一种都穷凶极恶,丧心病狂,以至于她昏迷时的梦境皆诡谲惊异。

    待梦醒,她见自己好端端地躺在花竹院的房间里,竟生出一番恍如隔世的错觉。

    如同掐准了时机,未等雪禅稳定了心神,风时已从门外悄然而至。

    他一声叹息,似在哀惋:“你这小姑娘看着一本正经,怎么爱蹲人墙角呢?”

    雪禅有满腹疑惑想问风时,却又被他截了话去。他语重心长,颇具长者风范:“星云阁有个规矩,不闻不当闻之话,不见不当见之景。你说说,那日你在塔中,看到了什么?”

    雪禅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无论我说什么,阁主都不会信。不如由阁主来说,你想如何处置我?”

    风时笑道:“雪禅姑娘果真有趣,难怪我那乖徒儿会如此执着于你。你放心,为人师者,我会成全你们,让你们同生共死。不过,为防止星云阁的机密外泄,你得吃下一颗药,好让我安心。”

    说着,风时便从宽大长袖中拿出一颗小药丸,本以为此事会费些周折,岂料雪禅竟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风时见状,难得愣神了一瞬,随即笑道:“姑娘好气魄,都不问问这药是什么,就敢胡乱吞下去。”

    雪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是我窥了秘事,有错在先,眼下你无论喂我什么药,我都应当吃了赎罪。万事有因必有果,这果是我自找的。”

    风时闻言,忽而摇了摇头,惋惜道:“这么坦荡通透的姑娘,怎么就看上了我那个呆愣徒儿,也不知,日后你都得受些什么罪。不过你放心,此药不会伤及性命,吃了只是让我掌控你的行踪罢了。”

    雪禅颔首,抬眸问道:“此事可算了了?”

    她见风时点头,又道:“如此,雪禅便有些问题想请教阁主了。那日我在塔中见到的虫子可是蛊虫?与那蛊虫相连的可是戮也?阁主从虫子里取血,可也是从戮也体内取血?”

    雪禅曾在书里得知蛊虫一说,也知所谓母蛊子蛊相依相生,有人养蛊控制人心,也有人想以此谋财害命。其效用千奇百怪,数不胜数。

    云戮也体内的血渊本就非寻常武功心法练就而成,诡异得很。

    雪禅原本想不通,但那日塔中奇异的朝露血腥味几乎与云戮也身上的如出一辙,加之风时从虫中提炼鲜血,让她忽然想起了蛊虫一说。

    倘若血渊本身是一种蛊虫,此蛊生血,也生内力,寄宿在人体内,借助宿主功力,成倍地扩大自身功力。其宿主既享受着无上内力,却也不得不忍受蛊虫嗜咬的疼痛。

    宿主体内的蛊虫兴许为子蛊,与之相配对的母蛊亦可拥有同等内力,甚至更胜一筹。但母蛊无须寄宿人体豢养,反倒可以供人提取其中能量,免受疼痛之灾。

    如此,便能说得通,云戮也的血渊为何与那日风时面前的虫子,所散之味近乎一致了。只是这想法过于骇人。

    雪禅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人这一生,倘若活得太过明白,容易早亡。

    但此事关乎云戮也,她无法坐视不理。

    她曾经觉得少年有个不疼他的师父也无碍,她会当那个护着他的友人。如今孤傲少年早已卑躬屈膝地将真心献上,雪禅无法辜负。

    即便她清楚,前行之路,通的是万丈深渊。

    风时点头,面上闪过一瞬诧异后,便叹道:“是我小瞧雪禅姑娘了,如此聪慧善悟,本该有一番大作为的。”

    他顿了顿,才似笑非笑道:“是蛊虫,但戮也体内的不是那些蛊,是母蛊,而你那日所见全部都是子蛊,死了一批,还有一批。雪禅姑娘,你该担心的,不是这些……”

    雪禅了然,挥手打断他:“知道这些,便够了。”

    “可我却觉得不够。”风时从袖中拿出一本泛黄经卷,“既是戮也允诺过的未婚妻,你应该更了解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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