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接连迎喜事,忙完了老太太的寿辰,眨眼又迎来三位小姐同时出嫁。本因寿宴引发的闹剧,很快就被恭贺声替代过去了。

    从清明之后,开始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忙碌起来。

    没人能想到,得到聘礼最丰厚的竟是不得宠的养女姜姝。看着那气派的几十箱金银首饰、百匹绫罗绸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郡主要出嫁呢。怪不得几位小姐每每路过,都露出不可思议又酸涩的嫉羡——怎偏是姝儿进了雁北王的客房。

    秦氏这边给姜姝的嫁妆便也不敢怠慢,毕竟话已经放出去,说这是比亲女还娇宠的养女,生怕分量不够,又惹来魏王府的不快。

    大姑爷裴弦洛四月才分到官邸,尚未修葺,秦氏便干脆让他住在原来那座外宅,装修一下和姜嫚先住着。

    裴弦洛出身庶族寒门,问同僚凑借了不少银子,但比起另两位姑爷的聘礼,也远远不够。

    姜嫚瞅见便不高兴,坐在妆台前一下一下潸然地扯丝巾。

    秦氏本来的打算是,亲女嫁裴弦洛,养女嫁刘涟,以灵武侯府出的聘礼,秦氏肯定能盖过去。而二房姜娟擅闯雁北王客房,雁北王中的药也可栽到姜娟头上,大房反而是受害方。魏王府既轻看二房,下的聘礼肯定也轻薄,最风光的便仍属自己亲女。

    怎料事情成了这副局面。绕来绕去,似乎好处还是便宜了姝儿。

    秦氏晓得嫚姐儿遇事一心争头脸,什么都不愿比别人落下。只得咬咬牙,也给裴弦洛凑了一份和魏王府差不多的聘礼,哪怕不甚甘愿,只能想着将来他升官发达再收回来。

    但虽明面上差不多,姜姝总归以王妃的名头出嫁,这是没法儿比的。

    四月二十,三更天微微亮,各院便已经起来忙碌准备了。

    姜姝浸在撒着玫瑰花瓣的浴盆中,净水擦身,而后伺候的婢女给她通体抹上滋养玉露。那盈盈娇婀的身姿站在帘后,白得芬芳,嫣红如芍,凹挺曼妙,便是女子看了也挪不开眼珠。

    映竹唏嘘:“今后小姐的这些该给雁北王看去了,可惜了他眼盲看不见,多美呢!”

    被陈婆瞪了一眼:“又忘了,可不能乱说话。越是有疾之人,越是忌讳无心之言,何况一王爷。”

    映竹恍然,连忙吐吐舌头收敛。

    三个姑娘都派了经验丰富的喜婆与婢女、嬷嬷伺候梳洗。净完身后便是穿衣,大婚当日红男绿女,红寓意新郎官鸿运亨通,前程似锦;绿表征新娘子开枝散叶,兴旺昌隆,图的都是好彩头。

    先在内里系一件柔软的蚕丝亵衣,再里三层外三层地系上中衣、短襦、大袖外裳、腰带,头上戴镶珠嵌玉的金冠。一切按王妃的规制讲究来的,这般一流程上完妆,至少两个时辰打底。

    姜姝坐在妆台前,腰端得笔直,喜婆趁这时候给她一页一页讲解着春工图。映竹在旁边翻页,喜婆讲完一页咳咳嗓子,映竹便低下头,接着再翻一页。

    “譬如这坐姿莲花式,可女上跪前,亦可男搂抱后,纠缠甚深,可将脚趾支撑床褥,借以缓冲……”喜婆说得头头是道,旁边几个嬷嬷、婢女,都专业伺候新嫁娘的,早已甚平淡。

    可那画上虽是两道简笔小人,勾勒着多种动作,经过她讲解,却把个中玄妙形容详细,听得人脸红耳热。映竹头抬得老高,瞟天花板,本不想听,偏偏一字一句不漏地飘进耳朵里,心里想着二小姐之后都要和雁北王这样,羞臊死人了的。

    姜姝却兀自从容淡定,和颜听着。

    其实她也羞赧,只稍联想到高砌冷隽笔挺的身影,就心怦怦打鼓。可她得听,喜婆提醒适当时候可发出一点嘤咛,男子听后会更加宠爱,她也默默记下了。

    便她此刻耳根子都已烫红,可脸上层层的胭脂口脂遮挡,也只让人看出她端庄大体的气度。

    陈婆在旁瞅着二小姐,新娘子的妆容是真复杂。二小姐素日为了避嫌嫚大小姐,连胭脂都少打,难得这么一打扮,竟已看出雍容贵重的冷艳之色。难怪雁北王那夜沉迷其中,几日后便堪堪送来聘礼,还娶做正妃。

    就怎么说,一直以来婆子眼光都没错,跟对二小姐以后总能享福!

    曹嬷嬷站在门槛旁,颇有些站不住脚,她被安排在芍町苑这边盯着,统管这苑的仆婢做事。

    一向只知夫人把二小姐打发偏远些,为了少看见。怎知芍町苑这么偏,又是临湖的清冷地,湿气重,站一会儿感觉腰窝子都凉了。

    曹嬷嬷先时还在秦氏吩咐下,煽过姜姝一巴掌,心里自然别扭。

    没想到二小姐竟成正室王妃了。可有什么用,皇帝沉迷仙丹炼药,朝廷真正看的是皇后和太子。雁北王再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王,眼盲了便是空名,他年太子登极,少不得还要被打压。要么大夫人为何一心扶持裴状元,且打算把二小姐嫁给灵武侯府,这都是为着将来铺基石。

    曹嬷嬷便阴阳怪气对喜婆道:“可以了,对二小姐这边也不必过于详细,用到用不到尚未可知,点到就够了!”

    东方天已透白,听见清晨叽咕的鸟儿叫。妆容服饰收拾齐整,只待稍作歇息,去侯爷侯夫人那边听诉辞行话,事情便差不多忙完了。

    婢女端来一碗莲子红枣甜汤羹,说道:“二小姐用些早食,一会儿夫人传话过去即是。”

    话毕尾随曹嬷嬷退去。

    喜婆也先到隔壁耳房里歇着了。

    映竹舒口气,叹道:“原来成亲这么复杂,刚才的话听得我都快窘成一颗南瓜。”

    陈婆奚落道:“现在嫌麻烦,等你寻到婆家,还生怕没人给你讲。”见周遭安静下来,便试探地问姜姝:“呃,有句话,婆子不知该不该同二小姐说。”

    自从姜姝夜入雁北王卧房,陈婆再不敢像之前动辄高声数叨了,说话都得请示。

    陈婆话虽糙,做事却细致且周到,姜姝知她的忠心。

    问说:“你们都是我的体己人,之后去到王府,更要一心。陈妈有话不防直言。”

    陈婆便道:“这桩婚事好是好。可我听说那晚雁北王被人下了药,二小姐自己也饮过药茶,次日衣衫都褪尽,客房的床褥却还是干净的。莫不是……雁北王当真如外头所传,有些难言之伤?若如此,二小姐可能熬得住其间的苦?”

    姜姝不清楚,那夜她想解开高砌的墨玉腰带,他制止。她只记得高砌吻她丰盈时,她被很硬的什么抵得异痛,后来感觉腰上被他点到了一处,就昏沉睡过去了。

    可姜姝见过高砌硬朗身躯,男子腰腹紧实,白皙而修长,还有刀剑的旧痕。她彼时只知紧张和庆幸,庆幸没发生未知的事,却未敢联想其他。

    姜姝应道:“那晚是我撩拨在先,雁北王正人君子。便是真如何,我也不介意。你们要的是享福,这些便不用操心了。”

    陈婆吁口气:“小姐能这样想,那也可以,总归衣食无忧就是了。还有,奴才知道不少民间方子,都甚不错,只暂时或用不上。雁北王到底受伤没多久,没准小姐主动周旋些,对他亦有好处。”

    “小姐不嫌婆子嘴多,婆子便再讲二句。那雁北王听说心性寡冷,桀骜无情,小姐在京中说实话无依无靠,皇族王室,宜子宜孙,总须早日诞下小郡爷,方可真正安身立命。”

    所以……该主动的时候还是得主动啊。——陈婆最想说的是这句。

    又坐会儿,秦氏那边叫过去说话了,喜婆便起来,扶着二小姐过去。

    到景祥院,大小姐姜嫚已经先到了,适才应该诉过辞别话,精美的妆容下,眼眶子微微泛着红润。

    侯爷姜弼石与秦氏坐在上首,姜姝一身行当累重,便虚福了一福。转向嫚姐姐,也作了一礼。

    抬头,看见姜嫚把老太太的一枚点翠珠簪插在髻上。那簪子乃是先太皇太后所赐,蒋老太太一直视其为珍重,时常擦拭,舍不得送人。姜姝猜着应是母亲讨要来给姐姐的,如此姜嫚出嫁的风头便总算能把姜姝压下一筹了。

    姜姝的十六匹贡品苏绣是太后所赐,太后怎样比太皇太后?

    姜姝却并不计较这些,只因想起被父亲母亲领养十年,这十年来多得照拂,未曾流离失所。虽被冷落,被算计,心里隐有怨言,但真正计较起来,全无恨意,便对嫚姐姐,也是希望她过得好的。

    嫚姐姐嫁的是心上人,姜姝嫁给他日入魔的反王作妃子。姜姝想,她或许没有机会像季采双和狄云崇一样,品尝恋爱的悸动和甜美,可她总须得在魔掌中活得更圆润些,以保未来侯府的安危。

    秦氏左看看亲女,右看看养女,亲女金柯玉叶,养女美如珍珠,到底想起其间种种,一时百感交集。

    也是有疼过这丫头的,若嫚儿没找回,她也希望姝儿嫁得安逸富贵。

    总还希望姜嫚更胜一筹,要么惹姜姝哭哭,或哭花一些,便不那般耀眼。

    便道:“一颗西瓜掰不成两半一样大,我做母亲的,能做得这样已是不易。小小把你养大,现已鬓染银丝,这两年虽然顾不上姝儿,你也别往心里去。如今嫚儿的王妃让你做了,实在欠你嫚姐姐太多,连大姑爷聘礼都是我做母亲给硬凑上的,可即便这样,也舍不得委屈了你,你的嫁妆和嫚姐儿一样,谁也没区分高下。今日出门了,以后见面就不似窜个院门的简单,自个须照顾着自个儿,遇事多想着点我这个母亲,还有你姐姐,我便欣慰了。”

    这妇人啊,都要嫁人了,还数叨这些,怕是忘了谁背后算计的。

    姜弼石叹叹声道:“当年嫚儿走丢,你母亲伤心至极,卧床不起,亏得姝儿娇憨可爱,把她拉扯回来。雁北王中毒受伤,身体欠康,时有咳嗽,你过去若有什么难处,便回来说。你母亲给你拨了两个婢女,带过去使唤,终归是侯府养大的千金,不是亲的也比亲的,不能让外人小觑。”

    姜姝性情本就柔软,对秦氏又怯惧,一时双手搭礼道:“父亲母亲视姜姝如己出,大恩莫敢望,便出嫁,姝儿也会一直记着家里,常回来看望。”

    秦氏盯着她的脸,她杏眸里眶着两颗珍珠泪花。姜姝忍着,想保持最好的妆容去出嫁,到底是没掉。

    所以就说呢,这丫头心底里有股犟劲儿在。秦氏也管不住了,便嫁去王府自己讨苦头吃罢。

    巳时上,吉时已到,门外姑爷前来迎亲了。

    三匹挂红绸的高头大马,尤其中间一匹汗血宝马更为威风。都是京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一个灵武侯府刘涟虽然混世,却生得桃花风流,裴弦洛状元封官,中间雁北王高砌则英武桀骜,军功显赫。

    只看侯府门前红妆十里,浩浩荡荡,便吸引来路人摩肩擦踵聚在两侧围观,这个难得的三女同嫁盛况。

    高砌发束金冠,冷浓剑眉,眼覆朱红绸带,脸庞如玉削。他的清俊风逸是一种沙场历练的劲健,不似刘涟的瘦弱,也不与裴弦洛比书卷气。此时一身大红喜袍,即便因中毒容色黯沉,那冷凛风姿仍叫人仰惧。

    裴弦洛对高砌仍有着道不出的那层隔膜,刘涟则艳羡、嫉妒又伤感,只盼着三个新娘子出来后,走错了轿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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